汴京春深(庶能生巧) - 第341节
然后他远涉千里,去了兴庆府,找到了经年不见的她。
“因为你是我的陈太初。”
这一刻,时间空间失去了限制,速度和温度失去了对比。他能留住、凝住,捉紧他想要的每一刻,停下时光,静止衰老,跨越生死。
生与死,绚烂如电。爱与恨,虚幻如雾。对与错,形影如露。
那个少女,淌着时光河流而来,将他刻意遗忘的陈太初双手奉上。而他背负着一切不能承受的重和轻,逆流而上,也是为了找回他自己。他们的重逢,自从分离那一日,或是从最初的相逢那日,就已经开始。
天地安丛生?河流中似乎传来苏昕那脆生生的“陈太初”,也有穆辛夷那熟稔亲切的“陈太初”。未尝生,亦未尝死。不生者疑独,不化者往复。往复其际不可终,疑独其道不可穷。
几十天里他苦苦思索却一直触不到的根本,已近在眼前,只差一线。
在陈太初的清啸声中,马在嘶鸣,生命在不断无情流逝。对战已临近尾声。有十几个西夏士兵顺着河流下逃,一边不断回望,有人停在一颗大树下,朝上面高声呼喊着什么,还伸出了手。
小鱼——
陈太初拨转马头,策马狂奔。他不需要小鱼用生死摆渡他,他不需要她自己不小心死去,更不允许独自留下的她在他眼前被人杀死。
树下的士兵们一哄而散,四处逃离。
“陈太初——”穆辛夷笑嘻嘻抱着粗粗的树干,眸子璀璨又藏着寂寥,小脸熠熠闪光:“你回来了?”
像他们从未分离过,又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。
陈太初仰起头,伸出手:“是我回来了,下来。”
穆辛夷从树上滑溜下来,握住陈太初的手,小心地踩到马鞍上,安坐下来,环住他的腰,大声道:“他们是右厢朝顺军司的,擅自离了秦州要回兴庆府去。”
陈太初收住缰绳,转过头。穆辛夷歪着脑袋正等着他,大眼弯成了月牙,洋洋得意地说道:“我问出来了,你哥哥被关押在文庙对面练箭场高台下头。”
陈太初唇角慢慢弯了起来,忽地放下缰绳,转身伸手将穆辛夷头上歪倒的男子发髻扶了扶:“谢谢小鱼了。”
穆辛夷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满月,看着陈太初又挺得笔直的背,她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搂住他的腰,把脸靠在他背上,大声道:“求求你别杀我阿姊好不好?”
“好。”
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,从陈太初口中轻轻吐出,并无犹豫。腰间的细胳膊抱得更紧了些。
众人再聚集,有十几人受了点皮肉伤,那被掳掠的五六个妇人拼命道谢,求他们送她们回村。
陈太初注视着四处的尸体,想到行囊里还有鸣沙的西夏农人送的干饼,这些死去的兵卒,或许他们的父母兄弟恰巧是那送过饼和水给自己的农人。
生生死死,非物非我,皆命也。窈然无际,天道自会,漠然无分,天道自运。陈太初扬声道:“将尸体堆到河边,一起烧了。”
军士们倒吸了口凉气。种麟揣测陈太初对这些攻占秦州的敌军痛恨之极,才要将敌军挫骨扬灰,便也不多言,指挥众人将尸体搬到河边,来回均避开了穆辛夷的视线。
穆辛夷却轻声道:“谢谢你。”西夏和吐蕃火葬和土葬素来并行,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,起码不会被虫咬鼠啮。
陈太初率众离开山林,按那几个妇人指的路,绕开会宁县城,往东南而去。
行了五十余里路,夜色不见山,孤明星汉间。那几个妇人翘首远眺,指着山脚下几团墨墨黑道:“到了到了。”她们劫后余生,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无人在,都抽泣起来。
不多时,黑漆漆的村子依旧未亮灯火,土路上还有被砍坏的农具,无人收拾,偶有风起,地上一团团的鸡毛飞了起来,吓了穆辛夷一跳。那几个得救的妇人下了马便哭喊起来。
不远处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,渐渐有了人声。一个草屋里奔出两个孩童,扑进一个妇人的怀里。持着火把的人越来越多,哭声渐响,几个老农慢慢放下紧握的锄头,满怀敌意地看向陈太初一众。
一滴,两滴水珠落在穆辛夷额头上,她抬起头:“下雨了。”
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走了过来,看了看,对种麟躬了躬身,会宁话里夹杂着一两句官话:“恩人们救了个家媳妇们,夜来个天下雨,下来喝口水,到伴个搞家哪达歇个一夜。明日天光了再赶路吧。”
雨珠由稀到密,转瞬间旁边茅草屋的屋顶上一片沙沙声。种麟和陈太初低声商议了两句,百多人便在这个小村子里歇了下来。
那老农将陈太初种麟等十多人带到自己家中。正屋倒是难得的砖瓦房,一旁的牛羊棚里空空如也。老农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,小的在秦凤军中,已两个月没有信回来,不知生死。一个多月前西夏梁氏大军过境,村里存粮牲畜全被掠走,壮年的男子都被抓了去当了背夫,更不知生死。没想到今日又遇到秦州退下来的西夏兵,掳掠一气后又把来不及躲起来的几个妇人也抢走了。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尚幼,扒拉着那两个妇人的腿不肯松开。
那两个妇人收拾出两间偏房,请种麟和陈太初等人去住,马儿们都安置在牛棚下,吃起了草。
陈太初将穆辛夷送到房里,收起地上铺着的粗布送去了种麟房里,跟那两个妇人说了几句话,随她们去了后头,提了一个旧的大木桶回房,里面装了小半桶冷水,还带了小半截红蜡烛和一身干净的妇人衣裳。
“今晚你睡这里。大嫂在烧热水了。”陈太初点亮了红烛,从怀里掏出宫中的祛疤药膏递给她:“骑马伤肌,你哪里疼,洗完澡后擦些这个。那是大嫂的干净衣裳,穿这个睡舒服些。”前几日都宿在野外,也顾不上。
穆辛夷接过盒子,打开来闻了闻:“真好看,真好闻。这个是给我了吗?”
陈太初看着她跟小狗似的皱着鼻子一闻再闻,不禁笑道:“也只有你用得上,你留着吧。别闻了,鼻子皱了。”
穆辛夷忽地抬起头:“陈太初,你记起来了对吗?你记得我了吗?”
一瞬寂静后,陈太初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乱乱地粘在额头和鬓边,点了点头:“你是小鱼,很小的一条鱼,每天都吃得很多的一条小鱼。”
穆辛夷看着他的脸,握紧了手中的盒子:“我就知道你会想起来的。就知道——”
吱呀一声,妇人半弯着腰提着热水推开了半掩的门。
陈太初上前道了谢,接过热水,注入大木桶中,柔声对穆辛夷道:“我记得有条小鱼不会游水。”
穆辛夷背过身,打了个哈哈:“我的陈太初会游水就够了,你快出去,快出去啦。你变啰嗦了,还敢笑话我,真是——”
门又被掩了起来。
泡在旧旧的大木桶中,穆辛夷把头埋在膝盖中,一只手搭在桶外,还紧紧捏着那盒膏药,水汽迷漫中,她瘦削的蝴蝶骨微微颤动着,还未散开的男子发髻半垂在颈后头,湿漉漉的。
夜深人静,陈太初和种麟等人商议定潜入秦州城救人的路线和安排后,透过窗子,见雨夜的院子里没有一丝光亮,他躺到种麟身边,闭上了眼。
一夜好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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