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京春深(庶能生巧) - 第427节
向太后将字条递给赵梣:“祖宗保佑,上天显灵。”她看向陈素:“不枉你每日诚心祝祷,这下总算一块大石头落地了。阿妧你说,六郎这消息要昭告天下还是瞒着?”
“娘娘,洛阳伪帝急着娶我六姐,想来颇多文臣反对赵棣自立。福建、两浙等四路亮出了造反大旗,这应该是阮玉郎倾其所有的招数了。眼下臣民士气低迷,正需要六哥平安的消息大鸣大放,既能让洛阳弄不清真假,也能振奋军心。想来不出一个月,六哥就能带着西军抵达城外。”九娘眼中神采飞扬,赵栩只给了她两个字,可她明白,他壶口瀑布纵身一跃,要的就是明里暗里阮玉郎的势力全部暴露出来。
天时,赵栩他壶口脱险,上苍庇佑。地利,女真水师大败,西军挥师东来,只要汴京守住城池,便能和陈太初会合,将南北叛军一网打尽。人和,天下民心维护正统,只要赵梣平安,洛阳篡位之罪名遍难以逃脱。
燕王得上天庇佑,自壶口瀑布脱险,现身于永兴军路京兆府闹市中,宣告与洛阳伪帝赵棣断绝兄弟骨肉亲情,即将率领西军增援京师平定叛军。藉由官府和各地商旅的传播,加上元旭匹帛行和军中刻意宣扬,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中原大地。
枢密院里对守城一事却不乐观,北三路发兵时四万人,如今已集结了近十万厢军。福建水师向来彪悍,两浙和江南东路也杀来五万人,一路还会再征募兵丁。若再有造反叛变的,两边只怕夹击而来的不下于二十万人。京城禁军跟随天波府佘太君和陈青西征,加上不断支援永兴军路的,陆陆续续已有四万人,留守的如今只有□□万人,还包括了中元节后征募的新兵。
这边二府及各部又开始争执,如此恶劣的情势下,是退往应天府等燕王,还是继续坚守汴京,二府求稳者众。应天府的南京留守乃是定王老殿下的次子,三番五次上书请陛下和太后迁往南京,有陈太初领军的东四路作为屏障,比坐守京城更安全。
张子厚和邓宛却有向太后赵梣的支持,执意坚守不退,以免洛阳士气高涨甚至失去民心。
夕阳依依不舍地浸入洛水之中,河面铺金,倒映着残阳如血。
阮玉郎负手站在岸边,修长背影也镶了一道金边。
高氏以为赵栩平安的消息是汴京和陈青刻意捏造的,算是最后的负隅顽抗。她在深宫中几十年,越发自欺欺人了,先前她还真的以为福建路、两浙和江南东路都是应她所召,倒把她自己感动得老泪纵横,着实可笑。
赵栩跳入那样的瀑布里还能不死么?上天庇佑?上天何时带眼识人过,他爹爹,他,谁被庇佑过。
除了动用军中力量的时机不妥,以至于不得不又扶持赵棣这个傀儡;除了女真人刚愎自用,竟然败在陈太初手中,还败得那么惨;除了小五不幸遇难,除了中元节大闹京师里应外合的戏未能唱成……
不顺利的事,他这一生经过太多,没什么大不了,总有一条路能走通,能得到他想要到的结果。至少,以他手中的兵力,加上即将抵达的女真和契丹骑兵,汴京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援兵来。何况大赵的那几个宰相,谁又会相信前去增援的禁军是不是真的增援。
他的命,荆棘满路,他也要讨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。就是上天反对也没有用。只可惜,这条路,他只能独自一人走到底。
最后一丝云霞也渐渐淡去,天上不见月亮,星子露出脸来,看着洛水边的谪仙,风姿绰约,宛如昔日罗袜生尘凌波微步之洛神,为何竟黯然神伤……
坏消息后头跟着好消息,好消息后又跟着更坏的坏消息。赵栩脱险平安归来才令人安下心来,生出许多期盼。紧接着传来的是契丹寿昌帝驾崩,继位的却不是皇太孙耶律延熹,而是他的叔叔。个中争斗,远在京师的九娘无法想象,只知道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逃往夏州,要收回当初借给陈元初西征的契丹西京道兵马,意欲夺回皇位。
斥候急报枢密院,契丹新帝登基后便宣布皇太孙参与的四国和谈令契丹蒙羞,理当作废。刚刚在陈太初手下折损了六万精兵的女真人,不仅派出使臣参加契丹新帝登基大典,更主动将先前四国和谈得来的室韦和乌古部奉还给契丹。因此契丹新帝深得民心,更与金国结盟,铁骑挥兵南下,剑指真定府和河间府,欲趁火打劫,瓜分大赵国土。
朝中更是悲观,苏瞻请求太后和官家认真考虑退守大名府一事,并且详细在舆图上做了解释。契丹宫变,是阮玉郎最后一招,不仅立刻解了西夏梁氏的后顾之忧,更令汴京三面是敌,有围城之困。
九娘看着眉头紧蹙不再反驳苏瞻言语的张子厚,缓缓摇了摇头,坚定不移地道:“生死乃小事,大节不可弃!京师,乃大赵万民归心之处。史上但凡因战祸迁都者,皆衰落,所谓中兴,人丁、国库、人才皆远远不能与盛世相媲美。如今西边的夏国、北边契丹和女真,东有高丽来犯,阮玉郎要的就是我们慌乱害怕崩溃,若是给他得了汴京,赵棣告太庙,行大典正式登基,随之异族四国危害立时可解,那暗中割让国土之事,只要隐瞒不报,兴许几十年后才有人知晓。成王败寇一旦刻入百姓心中,赵棣反而成了正统,官家则变成流亡之人,绝不可取。只要官家还留在汴京不走,赵棣就算赢了也是篡位之人。弃京师者弃帝位!”
还有六郎说过,他一定会回汴京的,她不能放弃,只要上下一心,汴京三重城墙,定能守到他归来。
303第三百零三章
这一刹, 苏瞻凝视着九娘熠熠闪光的眸子和决绝赴死的神情, 有些恍惚。十四岁的小娘子, 哪里来的这种“士”才会有的胆气勇气,他想不出孟建和程氏两口子如何能教养出她, 便是梁老夫人亲自养育长大的孟婵,也是恪守规矩品性温良的女子。
可眼前的少女, 是一把利剑,出鞘的利剑,气贯长虹,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。像阿玞的性子, 从来不知道求全,不知道妥协,不知道退让。
苏瞻看到年幼的官家一脸孺慕地看着九娘,就连向太后也挺直了背脊生出豪迈之情,吸了口气:“九娘,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,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。这也是你先祖孟轲之言,一国之政, 多国之争,从来不是只靠流血只靠胆色才行的。我等臣子之性命,微不足道。岂能置官家和娘娘于险地?还有围城之战, 你可知汴京这十多万百姓要死多少人?若不是怜悯生灵, 爱惜百姓, 我大赵又怎会放任燕云十六州为契丹所占许多年?何况此乃一时权衡之策,利国利民,善莫大焉。你这般危言耸听,毫不变通,有负燕王殿下所托。”
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,自从中元节之后,娘娘和官家越来越听信九娘的话,加上张子厚和邓宛这等狂热派,二府的决策竟然屡遭两宫驳回,这十多天留中不发的折子和上书积压了许多。
“苏相大约忘了,先祖那话后面还有一句:尽其道而死者,正命也;桎梏死者,非正命也。”九娘朗声道:“陛下,娘娘,先帝灵枢尚未发引,赵棣前来攻打汴京,有何面目见先帝?汴京臣民又能否随陛下和娘娘一同退至应天府?若不能,遭弃的臣民会如何作想?”
九娘看着向太后和赵梣道:“娘娘,苏相所说燕云之往昔,不正是他日赵棣占领汴京后的情形?士农工商,为何独独士为知己者死?皆因农工商所忧心的,一碗饭一张床和家中老小而已,谁做皇帝,换什么朝代,又有什么干系?可不战而逃,天下士子必共同唾弃我大赵朝廷。民心会向着谁不言而喻。四国入侵,七路谋反,除了东四路和西军,南方各路至今只有上书没有发兵,皆因存了观望之心,怕丢了那份从龙之功。陛下和娘娘又能和诸位擅长权衡之策的臣子们在应天府支撑多久?待那赵棣登基,必然减免赋税,大赦天下,谋反者可加官进爵甚至得封王侯,观望者也能平安无事继续领俸禄,即便是我孟家,也可仰仗六姐的皇后一位继续簪缨世家书香门第的荣耀。可陛下和娘娘将何去何从?入瑶华宫修道开宝寺出家,抑或被软禁于深宫殿阁之中?请陛下和娘娘决断。”
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语,近乎大逆不道。可赵梣两眼闪闪发光,走下御座,径直到了九娘身边行了一礼:“多谢先生,吾受教了。”
七路叛军从西北和南方逼近汴京,各地战事如火如荼。赵梣每日早朝后便往太庙祭拜。礼部改于八月初一在南郊请谥,八月十五奏告及读谥册于福宁殿。京师百姓见皇帝太后和朝廷毫无弃城之意,虽有不少人避往乡下亲戚家去,更多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,要给来犯的叛军好看。
各大瓦舍勾栏的说书人戏班子,纷纷献上诸多话本子,有的演“王师平四海,圣帝惩奸佞”,骂那赵棣枉为先帝之子却勾结异族图谋篡位,不惜惊扰先帝,不忠不孝不悌竟然还有脸自立称帝,叹太皇太后老眼昏花晚节不保,一世英名付诸东流。也有演“燕王救驾”的,把那壶口瀑布脱险,领兵击败叛军演得气势磅礴,慷慨激昂,最后燕王脚踏五彩祥云降落城头,跪拜年幼的官家,更引得士庶百姓击节叫好。还有演“叛逆篡位卖国土,英雄誓死护正统”的,将赵棣要割让的州县都说得有鼻子有眼,把汴京四美文武双全表现得淋漓尽致,奈何要找到演四美的着实困困难,四个人倒有三个乃是女伶人扮。
汴京城白日熙熙攘攘,夜间鼓乐不断,不像待战之城,倒似那灶上的热水一般,热气腾腾的。
各部紧锣密鼓准备打持久的守城之战,刚刚才从黄龙府讨回来的孟建回到汴京,还没来得及到御史台衙门报到,便被吏部一直文书派去了户部做老本行。翰林巷除了各房守屋子的仆妇杂役,几乎是空府一座。三房的程氏带着七娘、林氏也都南下苏州去了,偏偏苏州就在造反起事的两浙路,如今南北断了音讯,也不见有仆从来信。宫里的孟在和九娘知道他归来,也只送来书信一封,简短说了说近日发生的要事,请他勿忧心,带领部曲守好家里即可。
孟建长吁短叹地去了两日衙门,忙得不可开交,这日回到翰林巷,却见角门旁停了一溜的车马,不少仆妇部曲正从马车上往下搬运许多大箱子。一旁在伞下叉着腰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的娘子,却是程氏。
看到孟建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呆呆看着自己,程氏瞪了他一眼:“看什么看?没看过有身孕的女子么?”
林氏捧着托盘从角门里从匆匆出来,竟没留意到孟建,只大声道:“娘子喝杯茶先,莫要中了暑气,明日还要进宫觐见娘娘呢。咿,郎君回来了?老夫人在翠微堂和说话呢。”
孟建奔上前,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程氏的小腹:“几时有的?几个月了?怎么不曾写信告诉我?”转而他连连跺足,看看周围的仆妇,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们回来做什么!京城马上就要打仗了!”
程氏扶着他的手臂慢慢上了肩舆,看了看天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你拦得住?到处在打仗。咱们的娘倒不要嫁人,就要返京,做媳妇的能怎么办?”她没好气地道:“你不知道两浙路造反了吗?听说杭州太守不肯谋反,带着一些禁军和叛军打仗,血流成河。要不是二郎特地绕道苏州把我们接回来,我们恐怕就要苏州等着被烧杀掳掠了。”
孟建目瞪口呆,心慌得不行,喃喃问道:“九郎十郎十一郎呢?还有阿姗在哪里?都回来了吗?你们明日就去应天府躲一躲。”
程氏叹道:“六月里,眉州来信说我娘身子不好了,我那时候胎相不稳,便让七娘去眉州略尽心意。你那两个宝贝儿子,耐不住被大郎天天拘在族学里念书,死乞白赖地也要跟着去拜见外婆外翁,我想着他们三个一路上好有个照应,便让梅姑带着他们去了。十一郎担心阿妧,跟着回来了。”她叹了口气:“躲能躲到哪里?娘说得对,乱世里,哪里都不太平,苏州至少有大郎安排得还算妥当,这边孟氏一族老的老,小的小……娘还是放心不下。”
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婵,也许还有三分是挂念阿妧。程氏这话没说出口。
到了翠微堂,梁老夫人略有疲乏之色,正和杜氏在细细询问二房为何都去了洛阳一事,见到孟建程氏等人来了,倒精神一振,受了他们的礼,仔细端详了孟建一番:“三郎清减了不少,听说你跟着燕王殿下一路北上,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,真是祖宗保佑,家门有幸。”
孟建在左上首坐定后,心里颇有些不自在,只笑着谦虚了几句,又挖空心思把两位兄长的现状说了。梁老夫人见他对阿婵和阿妧所知甚少,因入宫觐见的折子一入城就已经遣人递上去了,倒也不着急。
听了孟建小心翼翼地提起躲避战祸的话,梁老夫人摩挲着手中的数珠,淡然笑道:“我孟家岂有贪生怕死和附和篡位逆党之人。太皇太后病得厉害,被人蒙蔽或挟持也不奇怪。可那人要利用我孙女和我孟氏千年来的清白名声,却万万不能。”
她看向杜氏:“阿程是没法子被迫跟着回了汴京,你呢?”
向来温和少语的杜氏笑道:“郎君和儿子都在这里,我一介妇人怕什么?娘莫非忘了,媳妇还有两把压箱底的宝剑能唬人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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