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妖怜 - 第四章 无期无归
第三卷--妖孽(第十章--红颜妖惑)
春日撩情,暖阳柔柔照着。河柳岸边集市热闹非凡,各类船只停靠岸边,商行旅者涌集在这里,店铺摊贩一直延伸到码头处,犹如一条长龙,贯穿了皇城长街。
华葛国的集市每日都有,但是最为盛大的,便是初春的“春闹”,春闹一般会持续整整十天,白天买卖商品,夜里灯烛花火,这期间不仅会有华葛国各城各县的商贩游客赶到皇城,其间也不乏被吸引而来的异国游客。
杉儿领着两个王府的侍女在这集市上挑选着一些生活用品。林逸之一般只有到了晚上,才会回王府休息,其余时间都在宫里忙碌政事,王府里没有了王爷与王妃,也跟着少了侍卫与仆人,府里所需用品再不用批量购进,只需要杉儿偶尔出来购买一些,便已足够所需。
眼下,杉儿已经升为王府的总管。虽然她不过十八、九岁,但是自小便进府为婢,在府中资历算高,并且聪敏机灵,加上府中无非是些闲事,她倒也算轻松。
入春之后,杉儿的情绪一直有些抑郁,每当她想起昔日的王妃,总会伤怀的落下泪来……
新进的侍女总会对这个有着传奇故事的王妃抱着极大的好奇,追问不停,而那些问题无非都是,“她真的是狐妖吗?”“她有多美?”“她是被陷害而死的吗?”
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,杉儿只能干生气,然后无奈的送她们三个字——“不知道!”
那场叫人胆战心惊的大雪昭示着她的冤屈,……但是她始终是背着弑王的罪名而死。
百姓们纷纷谣传着她无边的妖法,但是她始终没有保全住自己的孩子,甚至是自己的生命……
这是极度讽刺的话题。
杉儿不喜欢。
她时常会想起左颜汐在那年春天复生回府后说的一句话——“春分已到,此乃我再生之时。”
她的王妃,颜笑妍妍的回来,一反曾经娇弱,眉带魅颜。尽管她后来知道,左颜汐不再是左颜汐,是妖,是狐妖,但是,她却认定了这个王妃……
她说:“春分已到,此乃我再生之时。”
娘娘,你看……春天又到了……
你在哪呢?
“杉儿姐姐,你看这块布料怎么样?”
一名侍女拉了拉杉儿的衣袖。
“呃?”杉儿回过神来,“我看看。”
布料摸起来的确是轻软舒服,杉儿满意的点点头,问道:“老板,这布料还有别的颜色吗?”
“怎么?这种橙金色不好看么,姑娘?”卖布的大娘问道。
“杉儿姐姐,这颜色挺好的啊,你不喜欢吗?”一旁的侍女也问道。
杉儿柔和的笑笑,“不是不喜欢,我想拿它做床幔,西苑的已经脏了,却找不着合适的替换。”
“橙金色的布料做床幔也很合适啊。”
“不好……西苑的床幔一向都是白色的,王妃娘娘不喜欢浓重的颜色。”杉儿侧头对侍女回道。
“白色的话,我这里还有一匹。”卖布的大娘走到店后,不一会便抱了一卷白色的布料走过来,“姑娘看看,行吗?”
杉儿摸了摸,欢喜的笑起来,“谢谢大娘了。”
侍女接过布,付过钱,便出了店门。
集市热闹,人来人往,两名侍女欢天喜地的跑向每个摊贩。
“杉儿?”
“涂大人?”杉儿回过头,看见涂龙走过来。
涂龙一身亚灰色的宽阔衣衫,随意间显出几分英气。
“涂大人出来办事吗?”
“没有,只是四处走走。”涂龙难得的露出少见的笑,“这几天不是正春闹吗,我出来看看。”
杉儿笑笑,问道:“柳大人还没回来吗?”
“他每次都这样,回来只是呆几天便出去了,这次可能又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吧。”
“啊……可惜柳大人不能看到今年的春闹了。”杉儿有些惋惜,她不知道柳言是因什么而频繁出远门,想来,也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吧。
一阵鞭炮声响起,涂龙寻声望去——
“那边好象有新开张的店铺……”
杉儿望过去,不过那里拥挤着很多人,她身形娇小,看不分明。
“我过去看看,杉儿你接着买东西吧。”涂龙说着,便走向了人群拥挤处。
“杉儿姐姐,我们也去前面看看吧。”
“好啊。”杉儿牵起裙摆也走向鞭炮声处。
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过,两只舞狮子来回欢舞,锣鼓阵阵响,一张极大的黑木镀金牌匾被挂挂高起——玉葵莲酒居。
“玉葵莲?!”涂龙的心猛的怔住!
玉葵莲正是左颜汐死前所饮的毒酒!——
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?!
涂龙又细看这家酒居楼,店面相当大,分为三层,装修别致清雅,看来老板费了一番心思。
如此想着,忽然锣鼓声停,店面大门门口走出一个女人,看她年纪约莫三十五、六,体态丰盈,面容娇好,别有一番韵味。只见她双眸含笑向众人曲了曲身,声音清脆而爽朗:“谢谢各位捧场,我玉葵莲先谢过大家热情捧场,今日是我的酒居第一天,希望大家能不醉不归!”
玉葵莲笑得大方而不失礼数,颇得人好感。
“老板娘好相貌!第一天开张不如免了酒水钱得了!”人群里有人嬉笑着高呼道。
玉葵莲咧嘴一笑,风情万种——“这位大爷说笑了,我这可是小本生意,酒绝对是好酒,价钱绝对公道!大家进去一尝便知!”
“藏的是什么好酒啊?!”人群里又有人发问。言中也带着笑,并没有为难意味。
“皇城里的酒,我这酒居里都有,还有一种!保管大伙没尝过!”
“别卖关子了!老板娘你给介绍介绍呵!”
“我玉葵莲卖的,当然是玉葵香!”玉葵莲欢笑着答道。
“这酒是什么名堂?没听说过啊!——”
“大家可知有一种叫玉葵莲的药草?这种药草掺进酒里,会让酒变得酐美无比,犹如仙酒,同时却有奇毒!能致人于非命!”
“哎哟!这漂亮的老板娘莫不是想毒死我们咯?”
众人皆笑。
“呵呵……”玉葵莲笑起来,“我卖的玉葵香可没毒!但是味道绝对可比那玉葵莲!请大伙进店里来品尝!——”
几番哄笑,人群纷纷涌进这玉葵莲酒居里——
涂龙稍稍松了口气,打量了半天,这玉葵莲看起来确实只是寻常的生意人,没什么可疑的地方,听她说了这几番话,酒居叫这名字倒也不奇怪了……
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
涂龙这么想着,心头终于缓解了刚才突然而来的紧张感。
而人群里的杉儿,看了一会热闹之后见人们纷纷走进酒居,她不是喝酒人,想来无趣便作势要离去。
“呵呵……”
一丝轻微笑声入耳,杉儿猛然怔住!呆愣在原地——
这声音是?!
杉儿急忙回头张望,又一群人走向酒居,挡住杉儿的视线,杉儿慌张而失神的四处寻望!——
娘娘!是王妃娘娘的声音!!!
可是,哪里有左颜汐的身影——
四下里拥挤着各类人物,商贩,游客,书生,卖艺者……人来人往,纷扰了杉儿的眼睛。
哪里有左颜汐的身影……
“杉儿姐姐,你怎么了?”身边的侍女问道。
“你们听见没?!你们听见没?!!!”
“听见什么?”
“笑声!刚才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!你们听见没?!!!”
“笑声?……杉儿姐姐你是不是听错了?这里这么吵,如果是轻轻的笑声怎么可能听得到啊……”
听错了?
……听错了?……
杉儿一下懵住了。
——也许,她是真的听错了……因为,王妃娘娘已经死了啊……早已经在去年的春分死去了……
王妃,不会再回来了……
杉儿觉得心里沉沉的,呼吸不畅。
“……我们回去吧。”
出于好奇,涂龙还是走进了玉葵莲酒居。尽管一切都能解释,但是他对这酒居的名字还是有些介怀。
玉葵莲酒居开张大吉,第一天便宾客满座。
店小二手脚伶俐,很快为涂龙清理出一张桌子来。
“客官您坐,您要喝什么酒,来什么小菜?”
“酒就要你们的招牌酒玉葵香,菜就不用了。”涂龙说道。
“好,您先坐着,小的这就给您拿酒去!”
没有多久工夫,店小二就端了一个白玉瓷瓶小跑过来。
“客官您的酒来咯——”店小二夸张的一声吆喝,将酒高高举起,又稳稳放在桌上。
“这酒瓶倒真是小巧……能装得下多少酒?”涂龙笑问起来。
“客官千万别嫌酒少,酒贵于香,我们店的玉葵香绝对值得让您花这份钱!”
“是吗?”涂龙无谓的一笑,执了瓶把倒出一小杯酒来。
——放在鼻下闻了闻,果然香醇!
一杯酒饮下,冰澈凝香,回味无穷——心腹清冷下来,缓之又开始变得温热……心肺间感到一股暖流,十分舒适。
“这酒……”涂龙一时竟无法形容了。
“这酒如何?”
涂龙愕然抬头一看,玉葵莲笑盈盈的于他的侧旁坐下,“客官觉得这酒如何?”
涂龙一笑,“在下佩服,从未喝过这种妙酒,赶问老板娘是如何配方?”
玉葵莲拂袖而笑,“与一般酒的酿造也都一样,只不过加入了一种东西。”
“是什么?”涂龙不禁问。
玉葵莲笑得更加开怀起来,“公子笑言了!莫非公子也想开一家酒居么?”
涂龙一愣,发现自己的失言。这种配方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外人?
“啊……在下唐突了,在下一时好奇,还请不要见怪。”
玉葵莲似乎并不介意,仍是欢喜的笑着,“公子你若喜欢,以后常来便是,玉葵莲去招呼其他客人了,公子请慢用吧。”说着,玉葵莲便站起身走向其他客人了。
涂龙笑笑,继续喝这极为香醇的玉葵香。
却不知,有一双眼睛,正冷冷的注视着他——
玉葵莲缓缓步上酒居的三楼,楼下宾客喧哗,好不热闹。
三楼是清一色的厢房,玉葵莲走近最里的一间,轻轻扣门。
“进来。”房里传来天籁般美妙的声音。
玉葵莲推门进来,并小心的重新合上门。她转过身,看着眼前白衣女子。
“我试探过了,他没有起疑。”
白衣女子低着头坐在一把暗红色的老木雕椅上,青丝垂落,看不清面容。她听到此话,似乎有了一些反应,却也只发出了一声冷冷的笑——
“呵呵……即使有怀疑过,现在也该放心了吧……”
“那我下一步是……”
“继续做你的酒居老板娘,生意越火越好,我隔些日子再过来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静谧的山谷里,白狸与白须老人正闭目静坐。
忽然听得一阵轻风忽忽而来,再一睁眼,便看见一个白衣轻纱,曼妙如仙的女子跃进寒池——水花溅起,冰玉芙蓉透彻的腰肢随着涟漪轻摇。
“汐儿,以后要早些回来,莫伤了这刚成形的身子。”白须一半责备一半怜爱的说道。
女子将整个身体没入寒池,似乎十分舒适。
“虽然已经复原了你自身的躯体,但是血气尚有不足,你还是在谷中休养些时日比较妥当。”白狸也在一边劝道。
汐儿浮出水面,一脸嬉笑,“呵呵……白狸什么时候起变得跟爷爷一样唠叨了……”
“罢了罢了……”白须无奈的笑叹,“白狸,随她去吧……”
“本来嘛……”汐儿走上岸边,发丝湿漉,体态玲珑,“在谷里呆着,又怎么能补我的血气呢?”
话音落下,白狸看见她眉眼里带出魅笑——
“万事小心。”白狸轻吐出四个字。
“该小心的,可不是我。”她眼里,透着妖媚蛊惑……
玉葵莲酒居里,宾客迎门,生意红火。老板娘前前后后张罗着,忙得不亦乐乎。
一楼的一桌文人雅士,一边品着美酒,一边谈论着天下奇事。
其中一个青衫儒士饮下一杯酒,不禁叹言:“一年以前我华葛军大败东诸,先皇设宴庆功,我曾有幸前往,那可真是美酒当歌,琴瑟绕耳,没想到如今竟然品到这玉葵香,果然是好酒啊!”
“你去参宴过?那你可曾见过王妃左颜汐?——听闻她貌美无比,绝色倾城。”另一位黄衫男子问道。
“何止是绝色倾城,普天之下怕是再难找到此等佳人啊!”
“她真有这么美?”黄衫男子仍是追问道。
“绝无虚言!有此等容貌,先皇为之倾倒也是理所应当……”
“哎哟……这几位公子……”玉葵莲摇着一把小巧轻罗扇走过来,她面带春风,笑意暖人,“真是不好意思,我在皇城里开这小店,还请公子们不要谈扯到政事,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呵……”
“啊……一时兴起,还望老板娘莫要见怪。”青衫儒士面带歉意的说道。
“公子千万别这么说,是我扫了你们的兴才是——小海,给这桌的客官们免费再添一瓶玉葵香。”
“老板娘客气了……”这几名儒士文人笑起来。
玉葵莲陪着一笑,又道:“只是方才这位公子所说的,有些地方我略有些不能赞同……”
“哦?在下陆旭风,敢问老板娘哪里不能赞同?”青衫儒士含笑问道。
“王妃左颜汐未出现以前,天下人都认为皇后秦氏是最美的,而后左颜汐嫁入王府后,天下人又都认为左颜氏是最美的,天下人之所以认为左颜氏美,是因为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。”
“老板娘的意思是……你见过比左颜汐更美的女子?”陆旭风带着些许无法认同的笑,如此问道。
桌上另外几名文人也摇着头笑起来,“天下间,怎么可能还有比左颜汐更美的女子,如果有的话,恐怕就是仙子了……”
“就是仙子啊……呵呵呵……”玉葵莲暧昧的笑起来,一阵又一阵。
文人们不解的望着玉葵莲,一脸茫然。
陆旭风更是不解,“你说的是……”
“各位可曾听说过,前不久在齐河县发生的事?”
文人中的一个扑哧一笑,“老板娘不会是把那事当真了吧?!”
陆旭风转过头问他那位好友,“齐河县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前段时间传闻齐河县有神仙下凡啊,哎……真是无稽之谈。”
“确实是无稽之谈。”玉葵莲点点头,微笑回道。
“你老板娘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玉葵莲就桌坐下,笑道:“根本不是什么神仙,只是有位绝美的女子在河上泛舟,因为太过美丽而被错当成了仙子罢了,惊得岸边百姓都纷纷争拜。”
“竟有这等事?!”文人们突然来了兴致,也有些不能相信,“再怎么漂亮也不可能会被当成仙子啊……老板娘可不要信口开河啊!”
玉葵莲笑起来,“哈哈……公子们啊,我玉葵莲就算要骗,也得挑对象,各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,我玉葵莲怎么会骗你们呢?——事实上,那位姑娘正是我店里的常客,每月都会来我店中喝这玉葵香。”
“此等佳人,为何从未有人见过?”陆旭风问。
“姑娘行事不爱张扬,每次饮酒都在三楼的厢房内。”
“哦?……”陆旭风眼里放出光彩,来了兴致,“可否请老板娘为我引见?”
“如此的话,我也需要老板娘引见一番了……”黄衫书生也笑着请求起来。
其他两位也笑着想要引见——
玉葵莲呵呵笑起来,“公子们太抬举我了,我一定会代为转告,不过姑娘愿不愿意见,就只能看各位的造化了……”
陆旭风笑笑,“那就有劳了。”
黄昏斜日,谷底依然幽幽。汐儿侧躺在池边,一只手不经意的搭上小腹,心头一股空落与哀伤袭上来,她低下眉眼……
身后脚步声传来,汐儿回过头,见是白狸。
“这就是名单了——”白狸递给她一张薄纸,上面罗列了密密麻麻的名字。
“多少人?”汐儿淡然问道。
“全是午时三刻诞下的,足够你补足血气了。……剩下的,还是放过吧。”
“我知道,我只会取之我所需。你放心吧。”
白狸望着汐儿,不由得叹了口气——
“你不打算去见他吗?”
“他?”汐儿轻佻的一笑,“我为何要去见他?……他是杀死我孩子的凶手。”
“汐儿……”
“你不要再说了,我现在只想为我娘亲报仇,帮她导进五行轮回,其他的就无须再提了。”汐儿的眸子冰冷,丝毫没有温热的光。
“那人的身份还没查出来,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哼。”她冷笑一声,“惑乱四国。”
白狸心底一沉——
金星消逝,四国纷乱。
果然,一切早有定数……果然,不能改变了……
四国纷乱,天将不天,国将不国——
这就是汐儿母亲的怨恨吗?
这是神明的责罚吗?
“汐儿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一切小心。”
“……呵呵……”
汐儿笑起来,跃进寒池。
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,芙蓉花妩媚,寒池香醉人。
她不想再见那个人了……再也不想看见他……
她不再是左颜汐,也不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。
她是复生了。
再不用背负左颜汐的一切。
她是她自己。
——沽月汐。
第四卷--世惑(第一章--葵莲酒居)
天气晴朗,春闹依然继续着。杉儿牵着一个四、五岁左右的男孩在街头走着,小男孩看起来很活泼,乌发黑眸,有一张惹人喜爱的脸,他眨着眼睛,左看右看,对一切都充满好奇。
“杉儿姐姐,那是什么?那是什么?”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在人群里奋力而兴奋的嚷着。
“桂桂乖,不要跑太快……”杉儿一手牵着他,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被拖着走,只能无奈的苦笑。
“啊!姐姐你看!有杂耍!”桂桂粉粉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起好看的红晕。
“啊……不要跑这么快啊!”杉儿在人群里踉跄了一下,手上的小人儿早已窜进了人潮,“桂桂!桂桂!”
桂桂冲向街道另一侧的杂耍处,那里人潮涌流,十分热闹。
两边街市中间是大道,用来通行马车牛车或是其他交通工具。一顶华丽的白锦裘帘马车快速驶来,两匹矫健白马相并而弛,马车上半透纱幔轻舞,人人纷纷侧目而盼,这等气派的马车,达官贵人也极少乘坐——
“让开!让开!——”
桂桂懵在原地,惊恐的注视着眼前啼嘶的马——
“嘶!!!——”
两匹马陡然停住!前蹄高高扬起!策马人几乎被掀到空中——
“呀!!!——”策马的男子一声高呵,猛的挥甩鞭子,鞭子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霹雳响声,白马退走两步,马车终于稳住。
“桂桂!!!”杉儿惊恐跑来,一把将桂桂抱离马蹄边,刚才若那马停晚一步,恐怕桂桂就已经被生生踏过去了。
“怎么让小孩跑到大道上了?!不知道多危险吗?!”策马的男子显得有些火气。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杉儿急忙低头赔罪。
“……这不是亲王府的杉儿吗?……”人群里有人认出杉儿来。
“是陛下的侍女……”有人嘀咕道。
策马的男子脸刷的一下白了几分,面色十分尴尬。
“小海,怎么回事?”这时,马车传来轻柔如丝的声音。
杉儿一愣——王妃娘娘的声音?!
她愕然而不知所语的望向马车!
小海放下鞭子,回头道:“惊着小姐了,刚才有一个小男孩突然冲到马车前面,吓到了马……”
小男孩?
沽月汐的心里泛起些苦涩。
——若她的孩子能生下来,也该是个惹人疼爱的小男孩……她在每晚梦里,都能听见孩子用那细细的声音轻唤着娘亲……如今,一切只是恍若隔世。
“……那孩子没受伤吧?”
轻柔的声音再次传出来,杉儿已是激动的不能言语——她的心抽搐着,是娘娘,是娘娘!这是王妃娘娘的声音!!!
小海向杉儿怀中的桂桂瞅了瞅,“应该没有吧……他也没哭……”
什么叫应该没有?马车里的沽月汐无奈的摇摇头,这个小海,在酒居里干活倒是利索,可就是马虎了点。
“我下去看看他。”
方才因为马车的骚动,已经聚上来不少围观者,小海有些犯难,“小姐……这里人太多,不太合适吧……”
“没有关系。”
小海听了,只得将帘子揭起,沽月汐戴着面纱,身若柔骨娉婷步下车来——
众人皆惊。
沽月汐一身清衣如水,白纱涣涣,妖娆身姿,发似流云,白色面纱遮面,露出灵动的双眸,眉眼微微含着笑,鬼魅的妖气儿几乎摄走了所有人的心魂儿……
沽月汐牵了衣裙,抬头再看,也是一惊!
——杉儿两眼直直盯着沽月汐!
这身段……虽娇小,但比起王妃娘娘,更显得纤细可人……肤色,也更为白皙润泽……头发也更长,更秀逸……那双魅人的眸子,有着与王妃娘娘一样的鬼魅,但其间的妖魅之色更胜三分。容貌被遮,也能知此色是天人天色,仙子之色!
这是凡人么?
杉儿怔在原地,只是看着沽月汐——她是王妃娘娘吗?
沽月汐平缓了心情,吸了口气,慢慢步到杉儿面前,伸出纤柔玉手,轻轻抚摩桂桂的脑袋——
“受伤了吗?”声音轻柔,如春风沐人。
桂桂两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沽月汐,任由沽月汐抚摩着。
“这个姐姐是神仙吗?”桂桂转过头天真的对杉儿问道。
沽月汐扑哧一笑,心想这小孩肯定是没有受伤了……
杉儿愣愣望着沽月汐,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,她只觉得相似……这举止,这颦笑,与王妃太过相似了……
“娘娘?……”杉儿一声轻微的低喃,却惊得沽月汐脸色大变!
沽月汐却仍佯装没有听见,柔声问:“这是你的孩子吗?生得真是可爱……”
“这是玉姑姑家乡的遗孤……”杉儿试探的回答道。
沽月汐心头猛然一怔!玉姑姑……脑海里浮现出玉姑姑生前对自己的溺爱与照顾……竟觉得难以忍受的苦涩与酸痛!
她不愿再想起了!所有的一切,对她而言只是前世!她不愿再想起了!
杉儿看出沽月汐的异样,起了疑心,她继续道:“去年这孩子的父母都病逝了,再没有人照料,邻居好心书信给玉姑姑……却不知玉姑姑早已不再王府了……陛下,……陛下便让我将孩子接到府中照料……”
陛下?!
……是指当年那个无情的林亲王吗?
沽月汐的心是寒的,她没有任何言语的站起身,转身要离去——
“……娘娘!是你吗?……”杉儿仍然不死心的追问。
“姑娘,你认错人了,我们家小姐是今年初次到皇城的。”小海跳下车,一边小心扶起沽月汐上马车,一边回头对杉儿说道。
“……你们家小姐?……初次到皇城?……”杉儿望着沽月汐的背影,仍旧无法相信。
沽月汐没有理会什么,直径坐上车,放下帘子。小海跳上马车,重新拿起缰绳,杉儿急忙跑上前两步,追问道:“唐突问一句,你们家小姐姓什么?”
“……这……”小海有些迟疑,看了看车里若隐若显的身影,沽月汐没有做声,于是他放心的对杉儿说道,“姓沽月。”
“沽月……”杉儿喃喃自语。难道真的不是王妃娘娘?……是她弄错了吗?……可是这世上,竟然有声音如此相似之人……
马车已经快鞭离去。
人群渐渐散去。杉儿牵着桂桂木然的望着远去的马车,天真的桂桂翘着小嘴仍是不停的问着:“杉儿姐姐,刚才那个姐姐是神仙吗?她是神仙吧?”
姓沽月的女子……的确很美。尽管她尚未看到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。
杉儿有些不死心。她抱起桂桂,疼爱的说道:“桂桂,我们该回家了哦……”
“好,桂桂听姐姐的话,回家哦……”小男孩摇晃着小脑袋高兴的回答道。
她想回去,告诉涂大人她遇到的这个神秘的女子,也许以涂大人的能力,可以查到一些什么。
她不死心,她不相信王妃就这样死了……
王妃,怎么可能会死呢?
白锦裘帘的马车在玉葵莲酒居大门前停下来,老板娘玉葵莲急急忙忙的快步下楼迎出门来——
“夫人,小姐来了。”小海一个健步跳下车,扯稳缰绳。
玉葵莲谦卑的走上前,小心的为沽月汐掀起帘子,“小姐。”
沽月汐缓步走下车来,望了望酒居里面热闹非凡,不由得一笑,“生意看起来很不错。”
酒居里也有人纷纷探头望出来——
“一切都依小姐所言,宾来客往。”玉葵莲又向四周看看,她很清楚沽月汐这等曼妙的身姿会吸引多少目光,“小姐,我们上楼吧。”
沽月汐轻轻颔首,走进酒居。玉葵莲跟在身后。
三楼最里的包厢,是为沽月汐特别准备的,里面的摆设都依女儿家来设计,挂起的清薄纱幔与琉璃帘子是一层又一层,最为独特的,是这个包厢里放置了一盆又一盆玉葵莲。
玉葵莲独特的清香弥漫着这个房间……香气儿里微微的甜意让人发醉……
这是沽月汐特别交代下来的。她说她呆的地方,必须要有这种花。玉葵莲这种花卉不容易成活,酒居的老板娘费了好一番心思,才打理得这般漂亮。
沽月汐走进房中,闻到那迷幻一般的香气儿……
“我总以为我死了,尽管我现在是活生生的,可是我却没有活着的感觉……只有这个气味,能刺得我心口发痛……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,我为什么活着……”
“小姐……”玉葵莲欠下身来,她本名不叫玉葵莲,这个名号,也是沽月汐的意思,“小姐还是开怀一些吧……”
“我也想开怀,我更想忘记一切。”沽月汐走到一盆玉葵莲旁,就着旁边的软椅缓缓坐下,“但是,我希望我能记得,所以我一直重复着玉葵莲这三个字。我要记得,我是如何死的……我的孩子是如何死的……怜秀,辛苦你了。”
玉葵莲摇摇头,“怜秀不苦,小海他们也不苦,我们为了小姐,赴汤蹈火也愿意。”
“我不会让你们赴汤蹈火的……但也的确需要你们为我做一些事。”沽月汐从腰间取出一纸便签,递给玉葵莲。
玉葵莲接过来,细细看起来。
“这些人都是春分第一天午时三刻出生的男子,只有这些人的血气可以助我。”沽月汐的声音冷冽。
“我明白了,前几天我已经发出了消息,这段时日想见小姐的人已经多不胜数,我只要对照名单,约那些人逐个与小姐见面即可。”
沽月汐点点头,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玉葵莲又细细看了看名单——“……陆旭风?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这个男人在前几天曾委托我邀你见一面。”
“哦?……他是什么底细?”
“我让小海去查探过,他是户部尚书的外甥,现在在书院人气很高,近期内可能就会被举荐。”
“是吗……看来还是个栋梁之材呢……呵呵呵呵……”
沽月汐盈盈笑着,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盆中的玉葵莲——
“陆旭风?……”林逸之瞥了一眼手中的名单,上面列着今年举荐的贤士名单,“头名陆旭风好象是户部尚书的外甥吧?他上次跟我提过……”
“听闻此人心怀大志,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”涂龙回道。
“……尚书保荐了几次,那就安排一下吧,我也想见见他,若真的是人才,即刻入朝为官也未尝不可。”
“属下会安排的。”
林逸之放下名单,端起茶杯嗪了一口清茶。——古色古香的书房里充溢着不知名的檀香气味,香气有着提神醒脑之效。春日的阳光从开着的门窗铺洒进房内,在沉红的地毯上映出光影,使得房间里多出一些暖意。林逸之慢慢步到窗边,望向远处。
“……杉儿,似乎有些日子没进宫了。”林逸之说道,“比起宫中那些侍女,还是杉儿伺候得让人舒心些,那丫头总是机灵得很……”
“陛下,这几日朝政繁忙,您也有一段时日没回王府了。”
“是吗……”林逸之的声音变得轻柔了些,“我似乎是有些日子没回府里了……”
“陛下放心,有杉儿打理一切,王府一切都很好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她一向让人很放心。”林逸之思绪不禁回到一年以前的春分——他怀抱着身体异变的汐儿,失去理智,他不肯承认她的死亡,不肯承认她的离去,不肯承认她带着何等的仇恨离去……是的,是他杀了她,是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……玉葵莲啊……他怕是一生也忘不了这三个字!
究竟,是因为朝政不回去,还是因为不想回去?
西苑的一草一木,都能让他彻底死在回忆里……他开始害怕春天,他甚至希望今年的春天与去年一样天降大雪,而不要这般温暖的这般明媚的这般平和万事兴起的模样,下雪,至少能证明汐儿还存在着,眼下的景象……却再寻不到汐儿的气息……
他并非无情,他只是还不够坚强。
“涂龙,你已身为护城军首帅,还住在王府里似乎委屈你了,改天你寻个好地方,我赐你一座府邸吧。……还有柳言,你们一直跟着我,却未得过我丝毫恩惠。”
“臣惶恐。”涂龙欠下身子,“请陛下收回皇命,我与柳言已经习惯住在王府了,并且一向把王府当作自己的家一样的看待,再修造府邸实在太过劳民伤财,我们兄弟二人也难以消受……”
林逸之转过身来,看着涂龙,“不要行此大礼了。你与柳言多次救我,我已把你们当成家人看待。”
涂龙直起身子,道:“陛下……我有一事不明,希望陛下能够解答我心中疑问。”
林逸之走回书案前,慢慢坐下,“你说。”
“我知道陛下让柳言去调查一些事宜……”
“你想知道?”
涂龙面色有些凝重,“恕臣直言,我怀疑柳言去调查的事,与王妃娘娘有关。若陛下真把我看作家人,还请坦言相告。”
林逸之显然没有对涂龙的发问感到意外,“我知道你一定会问的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
“……我因为一己之私,涂炭生灵,即便是我再怎么努力当一个好皇帝,我始终曾造成过百姓伤亡,但是,对汐儿的死……”林逸之低下头,似乎努力在平复自己的情绪,“汐儿的死,我无法释怀!我不能不去调查——可是,明目张胆的调查会引来百姓如何的猜忌?……更说不定,会引来怎样一场血雨腥风……”
“那柳言他……”涂龙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又沉。
“他现在人在东诸。”林逸之抬起头来,“这一年来他一直来回在华葛与东诸之间。”
“王妃的死跟东诸有关?”涂龙的心一下子被提到嗓子眼!“那皇后呢?!”
林逸之的眉拧起来,“柳言带回的信息有限……而且没有一条与秦岚有关,这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疑团,我也不知道……”
“陛下!她杀了玉姑姑,杀了平儿,杀了甫笛,又害死了王妃娘娘!她绝对难逃干系!!!”涂龙的情绪变得激动并愤怒。
“涂龙!这里是宫廷!”林逸之挑起眉,提醒涂龙这不合宜的场所。
涂龙愣了一下,咬了牙不再说话。
“这段时间春闹,有不少东诸人来皇城,你多加留意一些。也许,他们会联系秦岚……”
“……属下遵命。”
新月宫——
依照华葛国的传统,先皇仙逝,登基的新王需接收留下的一切,宫中的居所,以及宫中的女人。林然总共有妃嫔十七人,除去死去的琛妃,有十六位,秦岚位居在首,是一国之后。新王登基之后也可另选妃嫔,但是林逸之却从未踏入后宫半步,仿佛,那里不是他的地方。
至于皇后,如果有不德行为,新王也可废黜再另立皇后,但是林逸之也没有这么做,他只是不闻不问,活生生的,以冷漠将秦岚囚在这个华丽的坟墓中……
秦岚在寂寥的庭院里接见了入春之后的第一位客人。
“您的武功越来越让人惊叹了,每次来去宫中都这般自如。”
珩看了看四周,又看了看秦岚,嘴角勾起冷笑,“我们美丽的皇后似乎被打入冷宫了。”
秦岚的脸色阴沉,“请注意您的言辞。”
“难道不是吗?这庭院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了……”
“那是因为我把那些该死的侍女谴走了!”秦岚咬着下唇坚决的说道,“都是些没用的饭桶!”
“呵呵……”珩轻轻笑起来,“那男人只是不来看你罢了,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呢?……”
眼前的男子清晰而尖锐挑开了秦岚苦苦埋藏的心事,她面带愠色的望向珩,“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“在华葛街头随便打听就能知道,皇帝勤政为民,不问后宫。”
“……是吗。”秦岚撇过头。
“看来,你还没学乖……是想像你父亲那样吗?”
“我爹?”秦岚猛的回过头看向珩,眼睛睁得老大。“……我爹的死,难道是……”
“你爹被林然罢黜,就该老老实实的回乡,他逃去东诸岂不是泄露了他与东诸的利害关系?”珩凑近秦岚,淡淡的笑着,“为了不牵连陛下,我们也无可奈何啊。”
“你们……”秦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,她惊恐的睁着双眼,直直注视着眼前灰色衣衫的男子,“我爹为东诸效命几十年……就连我也被牺牲入宫为妃,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
珩的表情是冷漠的,他淡然的注视着眼前这个美若桃李的女子,轻轻说道:“为了陛下,秦连必须死。——现在,你也想死吗?”
秦岚怔住,愣愣的无法说话。
“你可知你没有将左颜汐的躯体运回东诸,陛下有多震怒?!一年没有追究于你,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?!”
“我……可是……可是左颜汐的躯体……”秦岚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言语了。
“左颜汐的躯体腐坏,你以为因为这个,陛下就会饶了你?”珩的每句话犹如锋芒的刺,直直刺进秦岚的心里!
“珩大人!珩大人!我不想死啊!帮我向陛下求情啊!我不想死……”
珩轻蔑的一笑,“皇后娘娘,请您注意您的仪态——”
秦岚一愣,重新站直身子……一脸茫然的望着珩。
“希望你不要忘了,即使你是一国之后,陛下也不会有任何顾忌,想要你的命,随时都可以……”
“珩大人……”
“也希望你记住,即使你不得林逸之宠幸,你也是华葛的皇后,对陛下而言还有很多用处。”
秦岚怔怔的望着珩,不明白他要说些什么——
“俣将军现在就在华葛……”珩的目光里闪过一些什么,靠近秦岚,附上她的耳畔,“陛下也来了……”
“陛下?!!!……”秦岚被惊得瞪大了双眼,“陛下来华葛了?!!”
“陛下要你再为他办些事……如果你还是那么没用,陛下会连同上次之罪,一起惩罚你。”
“……陛……陛下……要我办什么……”
珩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,带着邪恶,与伪善。
“我想,你会办好的。”
第四卷--世惑(第二章--东诸来客)
陆旭风与好友黄瑾像往常一样来到玉葵莲酒居,他们环顾了一下四周,陆旭风不禁一笑——“这玉葵莲,回回来都是宾客满座,看来我们又白跑一趟了。”
“不妨事,我们可以叫店小二送两瓶到你的住处,我们再细细品尝……”好友道。
陆旭风点点头,作势要走,忽听身后一声唤——
“陆公子留步!”
陆旭风疑惑的转身一看,是店小二小海,小海快步小跑到他跟前,“陆公子请留步,二楼已经为两位预备好了上座。”
“哦?……”陆旭风有些不解,但也甚为欢喜,“前日我来你们这里,怎么未给我留座?今天这是……”
小海一笑,“公子不是忘了吧?”
“忘了?——什么?”
“公子想见的女子现在正在三楼的厢房里等公子前去一聚。”
陆旭风惊喜,“此话当真?”
小海继续笑着,“公子上去一见便知,只是姑娘不想见其他人。”
黄瑾呵呵笑起来,“我定不会扫了陆兄的兴,我留在二楼饮酒便好。”他又转头对陆旭风笑道,“见了那位姑娘,可要记得为我约她一见啊,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何等天容天色,哈哈……”
陆旭风欢喜不已,笑意满面,“放心,放心……”
三人一同走进酒居——
在一楼招呼客人的玉葵莲看见陆旭风进来,不由得的一笑,满眼带笑的迎上来——“陆公子。”一面唤着,一面步到他跟前,“小海,你带这位公子去二楼,好生招待,我带陆公子去见姑娘。”
“好咯……”小海笑着应道,转身向黄瑾躬下身子,“这位公子,请——”
黄瑾笑笑,后头向陆旭风打趣的一笑,便跟着小海步上楼梯。
陆旭风见好友上去,礼貌的向玉葵莲问道:“姑娘在三楼,我们为何不上楼去呢?”
玉葵莲风情万种的一笑,捋了捋随意拨散而下的发丝,笑问:“只是姑娘托我问陆公子一个小问题。”
“老板娘请问。”
“请问公子是何时生辰?”
陆公子一愣,“这……姑娘想知道我的生辰作何用处?”
“啊,请公子见谅,姑娘只是担心她与你之间的八字属相会有冲突,姑娘从小理佛,对这方面比较慎重。”
“哦……我是熹庆年生,春分一日午时三刻。”
玉葵莲莞尔一笑,“公子请。”
陆旭风跟着玉葵莲走上楼梯——
询问生辰是沽月汐交代下来的,为了避免同名同姓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,必须先确定来人的生辰八字。
黄瑾在二楼坐下,二楼的客人比起一楼来少了很多,显得清净不少,并且二楼的客人大都是文人雅士或者达官贵人,谈吐之间也显得斯文很多。
黄瑾一边喝着酒,一边看向四周,忽然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位男子,亚灰色的衣衫,面容俊秀也显出几分刚毅,黄瑾认出这人正是护城军的首帅涂龙,他仰慕此人已久,不由得有些欢喜,于是执了酒站起来,走过去想攀谈几句。
“敢问是否是护城首帅涂大人?”黄瑾恭敬的问道。
涂龙抬头看向他,不识其人,他不是喜欢随处结交的人,也不喜与陌生人过多言谈,但看黄瑾一副书生模样,儒衫面善,也就温和一笑,“在下正是,你是……”
“小生只是书院一名学生,曾在校场见过大人您一次。”黄瑾毕恭毕敬的回答道。
涂龙一笑,“坐吧。”
黄瑾欣喜的坐下,看到涂龙桌上的玉葵香,“看来涂大人也是因这玉葵香而来啊……”
“这酒香醇,宫中酒也无法比及。”涂龙淡然回道,又饮一杯下肚。
“这玉葵莲酒居生意兴隆,口碑已经传遍皇城,大人怎么不带一些玉葵香回宫献给陛下品尝呢?”
涂龙的脸色为之一僵,很快又恢复常态。
“……我会的,多谢提醒。”
他怎么可能将这玉葵香带进宫去?就算这酒比得上天上仙露,他又怎么能轻易扯动陛下心中那个死结?!即使是他自己……每每尝此酒,也会想起那个强风暴雪的春分日……
二楼又上来一些新客人,小海热情的招呼着——
“这边有座位,各位请……”
涂龙看了过去,上来的有五个人,都是男性,看起来似乎并非是华葛人,像是北岑人,又像是东诸人……
五人之中只有三人入座,两个黑色服侍者立在一旁,似乎是护卫。最为显眼的,是入座的三人之中有一个面容极为漂亮的少年,看起来不过十一、二岁的模样,衣着极为华丽——白缛丝制内服,金边银丝花纹的外衣,堇色玉扣的腰带,下面穿的是犰皮暗色靴子。身边两人的身形均高大修长,服饰也都不同于一般富人。一人着银灰色外衣,满面胡须,看起来有四十以上,眉关紧锁,目光深邃,涂龙注意到他宽阔的手掌,怀疑此人常年手中握持刀剑;另一人着灰绿色外衣,年纪较轻,不过三十,肤色白净,但却给人一股阴沉之气,双眼内敛有神,看得出是个精明而谨慎之人。
这三人围桌坐下,少年居中,其他二人在两旁坐下,看得出对少年的恭敬有礼。他们三人身后那两位黑衣护卫也立在少年身后——这奇怪的组合引起涂龙的注意。
“小二,你们这里有没有单间?”满面胡须者对小海说道。
“真不巧,这位客官,三楼的单间都已经满了。”小海如此回答道。这也是沽月汐交代下来的,只要她在三楼包厢的时候,任何客人都不能去三楼,以免被那些走错房间的客人打搅到。
满面胡须的男子似乎有些不悦,他转头对那位少年说道:“公子,单间满了,我们……”
少年面无表情,犹如冰霜一样,他瞥了满面胡须的男子一眼,轻吐了声来,“也罢,就这里吧。”声音娇柔稚嫩,却含带着一股至高无上的尊贵之气。
满面胡须的男子点点头,又向小海道:“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端上来。”
小海似乎已经对这类官宦公子见怪不怪了,一脸谄笑的哈着腰,“小的这就去,这就去——”说完便小跑下楼去了。
涂龙看得心里却是一阵疑团密布,脑海中开始各种的猜测与设想——
那少年的眼神却扫过来,直直撞上涂龙的眼!涂龙心中一惊,急忙收回视线!——少年的眼神不仅敏锐而且犀利,不似一般十一、二岁少年郎的无知……涂龙被这么一看,竟乱了心思,心里对这群人的疑问更加大了……
“涂大人,您怎么了?”黄瑾不禁问道。他方才也被那貌美的少年吸引了过去,不过心想也只是一般的官宦公子,并未留意到什么。
涂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又一杯下肚——“没什么……”
黄瑾落得个自己无聊,他又看了看楼梯,陆旭风仍未下来。
“唉……这个陆兄,见了美人就忘了我还在这里等他了……”
“怎么,你在等朋友?”涂龙一旁边饮边问。
黄瑾笑笑,“是啊,我是与今年的贤士头名陆旭风一道来的,涂大人该是认识的。”
“陆旭风?……哦,我知道,他人呢?”涂龙随意问道,他哪里认识什么陆旭风,只是知道有这个人罢了。
“陆兄去见一位绝色佳人了,据说就是前段时日被村民错当成神仙下凡的女子。”黄瑾说着,笑起来,“也不知是真是假……”
涂龙一听,也笑起来,“神仙下凡?……呵呵呵呵……”
“我没见过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只是这里的老板娘说是真的,陆兄一时好奇就想见那女子一面,让老板娘代为安排罢了。”
“哦?那你怎么不去见见?”涂龙笑问。
黄瑾自嘲的一笑,“老板娘说,她只能传话,至于见不见是那名女子决定。”
“那还真是一位神秘女子啊……呵呵呵……”
“是啊……呵呵……”
陆旭风走进包厢,玉葵莲便从后面将门合上——
一股微微发甜的香气扑鼻,陆旭风不禁有些眩晕,他定了定神,拨开琉璃帘子,看见前面纱缦后隐约显出一个曼妙的人形来——
“在下陆旭风,特来此见姑娘一面……”
陆旭风还未说完,便见那人形缓缓站起来,婷婷走来,步生莲花,身姿曼妙……陆旭风不禁屏息凝神,直直望着那人影步来——
沽月汐轻轻揭起纱缦,一张芙蓉脸笑落桃花——
“小女子沽月汐,见过陆公子……”
陆旭风直愣愣望着沽月汐,竟一时不知言语——
沽月汐盈盈一笑,走到陆旭风跟前,白衣飘逸,带着玉葵莲淡淡的香气儿……
她眉眼里尽是魅人的笑——
“陆公子为何不说话?”
“……我…………”陆旭风有些窘迫,他直直望着沽月汐,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。
沽月汐依然笑着,她是狐狸……是妖孽……她长得绝色天香,即使不用魅功,对付这些个凡夫俗子也绰绰有余。只是……
沽月汐走到陆旭风身后,看向窗外,下面人潮涌动,街市繁盛热闹——她不喜伤人性命,更不喜伤及无辜……只是她死的时候失去了腹中胎儿,损尽了血气……
沽月汐的心是冰冷的,她的血也是冰冷的,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,这是华葛欠她的,华葛欠她母亲的,也欠她的孩子的……
于是,沽月汐一只手搭上陆旭风的背,陆旭风为之一颤!
沽月汐靠近过来,吹着他的耳朵——
“公子……喜欢我么……”
陆旭风心中一怔!他忽然转身,一把捉住沽月汐纤细的玉手!
“……喜欢!……姑娘……姑娘若愿意……在下……在下赴汤蹈火……”
沽月汐笑起来,眸子灵动。
陆旭风望着眼前这绝美的佳人,只觉得血液逆流!他将沽月汐一把拥进怀里!——“姑娘若愿意!在下立刻迎娶姑娘——”
沽月汐被他拥在怀中,笑容淡淡隐去……
——这是华葛欠我的。
黄瑾饮完一瓶,略显得几分不耐了。
“小二!——”
小海闻声,急忙小跑过来。“客官有什么事吗?”
“麻烦你向陆兄转告一声,我先行离去了,不候他了。”
小海一脸愕然,“客官是说陆公子吗?他早已离开酒居了啊!——”
“什么?他已经走了?!”黄瑾惊道,“他不是去三楼的厢房了吗?”
小海点点头,“是啊,可是上去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啊。”
“那楼上的姑娘呢?”
“也走了啊。”
黄瑾一脸愕然,望向一旁的涂龙,涂龙也一脸茫然——
亲王府。
涂龙带着微微醉意回到王府,刚踏进府里,便看见杉儿一脸焦急神色迎上来——
“涂大人……”杉儿提着裙摆几步跑到涂龙面前。
“杉儿你怎么了?”涂龙几分诧异,看出杉儿一反常态的仓皇。
杉儿看了看四周,觉得不妥,又看向涂龙,“杉儿有些话想对你说……”
涂龙拧眉看杉儿,心有疑惑,也看出杉儿不希望这话被外人听到。“去东庭后院吧,那里没有旁人。”
杉儿点点头,迈着碎步急急向东庭走去——
亲王府里,林逸之即便是回府小住,也住在西苑,东庭已经是涂龙与柳言的居所。东庭的别院不像西苑一般花荣芷兰,仅是一些草木,别院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空地,平时作为练武所用。
杉儿与涂龙来到别院的空地,杉儿再次看了看四周——
涂龙狐疑的看着杉儿,不禁问道:“杉儿,究竟是什么事?……”
杉儿一脸仓皇神色,“杉儿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杉儿你何出此言?我们同是王府的人,这两年就如亲人一般,你究竟是为何事?”涂龙脸上不禁浮现几分担忧,他没有亲人,也极少结交朋友,而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,他对王妃的这位贴身侍女自是有一份钦佩,眼下,实在是将她当作妹妹一般。
杉儿咬了咬唇——“……杉儿知道自己身份低贱……但是有一事,杉儿始终不能释怀……”
“究竟是何事?若我能帮上的,一定会帮你的。”
“……跟娘娘有关……”
涂龙心头猛然一怔!——娘娘?!……能让杉儿这般称呼的绝对不会是当今的皇后……只会是她!……是她?……
“……王妃娘娘已经仙逝……你为何再提呢……”涂龙的醉意早被惊醒,心头满是苦楚……
“娘娘没死!”杉儿激动的提高了音量!“娘娘她不会死的!”
涂龙低下头,显得有些落寞,“杉儿……那日,我们亲眼看见娘娘咽下最后一口气……也亲眼看见娘娘的尸骨腐坏成灰……”
“不!不是的!大人……大人听我说……”杉儿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,她急促的呼着气儿,喊道,“娘娘好象还活着!真的……大人,我前几日在街上遇到了!”
涂龙的身子一颤,眼睛睁得老大——“你说什么?……你遇见王妃娘娘了?!……”
杉儿一愣,眼神又缓缓的黯淡下来,“……不……我不确定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
涂龙听罢,神经稍稍松了松,“……杉儿……已经一年了,你……”已经一年了,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……
杉儿抬起头,眼睛怔怔望着涂龙,“大人……我没有听错,那女子有着与娘娘一样的声音……虽然容貌体形都不一样,但是我分明听见了娘娘的声音啊……”
“与王妃娘娘一样的声音?……”涂龙的面容有些僵硬。
“涂大人,这世上会有声音相同的人吗?”杉儿急切的问道。
涂龙面色凝重,缓缓摇了摇头,“……从未听闻过……”
“可是那女子的侍从说她这是第一次到皇城……大人,杉儿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,不知道个究竟我心里实在放不下。”
“你想让我帮你查探一下那名女子?”涂龙道。他心里有奇怪的热流激荡着,仿佛诞生了某种希望……若她真的还活着,该有多好……若她还活着……
杉儿重重的点了点头,眼神坚毅,“我不知道为什么,但是我总觉得那名女子与娘娘十分神似……我觉得,她就是娘娘!”
“你可知道她的名讳?”
“姓沽月。”
涂龙低了头陷入沉思……
他该告诉陛下吗?……也许,应该等他查出一些头绪再告诉陛下,眼下还有今天遇到的那群奇怪的人……会是东诸人吗?他们来皇城又是为了什么事?……
一年的平息过后,皇城会发生什么?……华葛又会发生什么?
“涂大人!!!——”
忽然一声高呼,涂龙寻声望去,只见一个侍卫正快跑过来——
“涂大人——”
涂龙皱起眉头,“这么慌张,出了什么事?”
“今年的贤士头名陆公子死了——”
涂龙深锁了眉头,陆旭风死了?
“他死了就该报官,你跑到我这里来大呼小叫做什么?”
“他的同窗黄瑾被疑为凶犯,已经被捕,黄瑾声称一直在与大人您饮酒,官府派小人来请大人过去作证……”
原来如此……
涂龙心里竟有些躁动不安了。他回头看了看杉儿,轻声道:“我去去就回,你说的事……我一定会办的。”
杉儿抿着唇,点了点头。
涂龙又看看那名侍卫,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他心里开始不安……陆旭风会被何人所杀?…书生黄瑾?…这会不会只是个开始?……
来到官府之后,涂龙见到了审理案件的刑事官。
刑事官孟晗年约四十一二,是个处事严明的官员,这次,涂龙却觉得他实在太草率。
“此案的死者是尚书大人的外甥,也是今年贤士榜上头名,你不查清楚就将黄瑾拘捕,实在是有欠考虑!”涂龙不悦的神色尽显。
此时他与孟晗坐在堂后,孟晗脸色不佳,他看了涂龙一眼,恭敬的回道:“大人,下官正是调查清楚了,才会做此决断。”
涂龙看他一眼,“此话怎讲?”
孟晗拧着眉,脸色凝重,“下官正是查清楚了……找不到任何疑犯,才会想试探一下黄瑾,若黄瑾不是凶手……下官……下官恐怕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再彻查此案。”
“笑话!我从玉葵莲酒居回来不久就发生了命案,这么短的时间你就查清楚了?!”
“大人……陆旭风的尸体被人发现在旭岫河边,春分河水上涨,岸边泥泞不堪,除了陆旭风的脚印之外再没有别人的脚印,他衣冠整齐没有打斗痕迹,更没有中毒或者溺水……下官……下官实在是不知从何查起……”
“……你的意思是,悬案?——那为何要拘捕黄瑾?”
“黄瑾是今年贤士次名,有杀人动机……而且,发现陆旭风尸体的人也是他……”
“……那他又是用何种方法杀人?”
“下官……尚未得知。”
“黄瑾如若要杀陆旭风,为何还要与他来到酒居向众人昭示他们在一起?他应该秘密将陆旭风约去河边才是,况且陆旭风曾去酒居见过一名女子,你可曾查过?疑点这么多你就没有想过吗?况且黄瑾与陆旭风是好友,两家也是世交,你现在拘捕黄瑾会造成什么局面你可曾考虑过?”
孟晗频频点头,“下官知道了,下官马上释放黄瑾,下官如此做也是下下之策,还望涂大人理解……”
涂龙叹了口气,问道:“死因查出来没?”
孟晗愣了下,神色闪烁——“下官……”
涂龙挑眉看向孟晗,“为何支支吾吾?”
“……死因……死因是……”
涂龙显得有些不耐烦了,也不明白孟晗为何吞吞吐吐——“死因究竟是什么?!”
孟晗陡然跪下!“下官无能!下官尚未查出死因!——”
涂龙一愣,“……查不出死因?!……”
“……正是!陆旭风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伤口,毫发未伤……但却的确没有了心脉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涂龙顿时,没有了语言。
是谁?……
不知为何,涂龙想到了今日在玉葵莲酒居遇见的那几位神秘客人……他想起那位美貌的少年,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……
他也想起黄瑾口中的神秘女子……
是谁杀了陆旭风?为何要杀他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?
克罗蒙·俣看了看窗外,脸上几分忧虑,他回头又看了看卧在软塌上的少年——少年半合着双眸,一言不发,脸色微微有些泛白。
“陛下,珩还没有回来,不如让我先去寻一个来吧。”
伊南莎·泷微微睁开眼,显得很镇静。他面不改色说道:“这里不比东诸,凡事还是小心为好。林逸之已经派了人去东诸查我们,说明秦岚已经露出马脚……这个女人,一而再,再而三坏我的事,这次若不是我……咳!……咳咳……”
“陛下!”克罗蒙急忙迎到床边,一边将热茶递上,“陛下先喝口茶……”
“滚!——”伊南莎·泷气急败坏的一手将茶打翻!“每天都是茶!我要的不是茶!是婴孩的血!我要血!!!——咳咳咳……”
“陛下息怒……陛下息怒……珩已经随秦岚去办这件事了,请陛下不要动气……”俣半跪在地上,不停的劝道。
伊南莎·泷呼着气,慢慢平复下来——“若那时秦岚没有失败,我也不至于会这样……”
“陛下息怒……等陛下身体康复,属下一定重惩秦岚!”
“现在在我国四下查探的那个人应该已经被解决了吧,俣?”伊南莎·泷瞟了俣一眼,问道。
“陛下放心,陛下的暗士们已经出动了。”俣点了点头回道。
伊南莎·泷听了,又重新合上了眼睛,仿佛刚才的怒气耗损了自己不少气力一般,他半倚在床上,显得有些虚弱。“想不到……灵狐的毒性竟是这样……”
克罗蒙·俣显得焦躁更带着忧虑,他突然起身,提起自己的长剑——“陛下,属下现在就出去寻一个婴孩来。”
话音刚落,克罗蒙·俣已经合门出去。
第四卷--世惑(第三章--白衣女子)
杉儿精神有些恍惚了,她牵着桂桂在街上徘徊,眼睛四处望着,希望能再度遇见那辆华丽的白锦马车……
桂桂显得很有精神,他东瞧西望的,好不快活,脚下又是跑又是跳,手舞足蹈的模样可爱得叫人喜欢。
春闹已经是最后一天了,人潮依然拥挤。杉儿一直走着,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闹市。看着前面河畔涓涓流水,杉儿想起这河水应该是顺流而下直达旭岫河的。——旭岫河啊……那是娘娘水葬的地方……
杉儿有些难过,望着河面有些出神了……
寂寥哀伤的酸楚刺上心头,杉儿强忍着泪水弯下腰来——
“姐姐怎么了?哪里痛吗?”桂桂天真的睁着眼睛问道。
“姐姐没事……”
她想起玉姑姑,总是严格的对待她们这群侍女,却也不乏关爱,犹如慈母,她想起与她做伴的平儿,昔日两人时常打笑,死后竟然连尸首也未寻到,她想起甫笛……她亲眼看着那刀起刀落……
可是,那个蛇蝎女子此时却仍华宫高卧,陛下……究竟在想什么?……即便是他们下人的生命低贱……可是王妃娘娘,娘娘是枉死的啊——
她不能再想了!
不能再想了——
桂桂晃着步子,歪歪斜斜的向河边走去——
杉儿愣了一下,叫出声来:“桂桂,回来,那边危险……”
桂桂稚气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笑,他站在岸边指着河水,小嘴叨唠道:“姐姐看,小鱼!小鱼!小鱼游游……”
杉儿小跑过去,一把将他牵住,怕他不稳就掉下河去了——
“桂桂喜欢看鱼啊,姐姐陪你看……不要太靠近了,会被小鱼吃掉的……”
远处一个男子静静的看着,他似乎有些犹豫,一直安静的注视着这边。多了半晌,男子缓缓走过来——
杉儿听到脚步声,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体形魁梧的男子立在自己眼前,她抬头看去,眼神不禁触到了那男子的视线——隐晦的杀气在眸中沸腾!杉儿心中一惊,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逼近——
克罗蒙·俣高大的身形在杉儿与桂桂身上投下大半个阴影,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,表情埋没进大片胡须里。眼神里却明白的透着危险的信号。
杉儿看出眼前的男子正注视着桂桂,她心里一紧,有些害怕,也十分不悦——“麻烦您让开一下。”杉儿牵着桂桂想要离开。
克罗蒙·俣皱起眉头,直视着杉儿手中的桂桂——这孩童幼小,分外可爱……即便是常年身在战场的他也不免有些不忍,只是……
克罗蒙·俣想起皇帝日渐虚弱的身体,倏地抽出剑!——冷冽的寒光映入杉儿的眸中,她倒吸一口冷气,将桂桂一把护在身后。
“你要对这孩子做什么?!”
克罗蒙·俣不愿多言,长剑划出,一剑斩下!
——砰!!!
杉儿睁开方才因惊恐而紧闭的眼,克罗蒙·俣手中的剑竟然已被打飞!
克罗蒙·俣偏头一看,一辆华丽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。杉儿也看向那辆马车,白锦裘帘,半透纱幔……是她?
克罗蒙·俣冷冷一笑,大手忽然擒向杉儿身后的桂桂!——
“啊!!!——”桂桂被吓得大哭起来!
杉儿刚反应过来,克罗蒙·俣已提起桂桂——
“桂桂!!!——”
杉儿情急得扑上前去,克罗蒙·俣掷出一掌直逼杉儿!
忽然一条银色鞭绳甩出,犹如银蛇一般将克罗蒙·俣的手掌锁住!
“小姐……”小海带着些担忧看向沽月汐。
“这个人身手不凡,你与他交手定会吃亏。”沽月汐淡淡道。
克罗蒙·俣转身一看,竟是一愣——眼前的白衣蒙面女子怕是不好应付!
他怀里的桂桂撕声哭喊着,惹得他更是焦躁!手上的鞭绳全然没有放松的意思,反倒越来越紧!
“放下孩子。”沽月汐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威胁的味道。
“你是谁!为何要阻挠我?!”克罗蒙·俣厉声呵道。
沽月汐冷冷看着他,仿佛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——
“我若再不松手,你那只手掌恐怕就会废掉了。”
克罗蒙·俣一惊!再看自己的手掌,已经被那绳锁得发紫了——
“大高个儿,你还是把孩子放下吧,今天我们家小姐心情好不想杀你,你还不快走?”马车上的小海一边扯着缰绳,一边笑道。
克罗蒙·俣的脸色僵了几分,怀中的小孩挣扎得更加厉害,他的另一只手掌渐渐开始失去知觉——克罗蒙·俣将孩子慢慢放下,桂桂刚一落地,杉儿急忙上前抱起桂桂!
克罗蒙·俣冷哼一声,“怎么?你打抱不平么?”
沽月汐没有理会,银绳松了松,忽然如长蛇一般收进她的衣袖——
克罗蒙·俣忽地转身!——一手击向杉儿!
“杉儿小心!!!——”沽月汐挥出衣袖,银绳又出!
克罗蒙·俣急忙闪身躲开!心中发寒!——如此年轻的一位女子,竟有如此功力……出手之快叫人骇然!
克罗蒙·俣的举动似乎将沽月汐激怒,沽月汐又一鞭挥来!——克罗蒙不敢再与她正面相碰,向后大步跃出好一段距离,起身便向前方街市逃去——
“小姐,他逃去人多的地方了。”小海一脸嬉笑说道。
沽月汐收回银绳,神色淡然。
她自然是认出那人便是东诸的大将军了……看来,她今天的收获不小……
“……娘娘……”
沽月汐听到杉儿略微发颤的叫她——心,突然软下来……
曾经为人,几番笑颜几番失魂;
曾经为人,无奈失心无奈无存……
沽月汐没有回头,她忍着心中隐隐的痛,步不回头的走向马车。
“娘娘……”杉儿又唤一声,声音里带了份泣声,“你是娘娘……你刚才叫我杉儿了……娘娘……”
沽月汐停下脚步,小海看出她的忧虑神色——
“我不是你的娘娘。”话里,带着无奈与悲凄……
“娘娘……是杉儿做错了什么吗?为什么不带杉儿走?……娘娘……甫笛死了……大家都死了……”杉儿已经泪流满面,似乎要将这一年来积聚的泪水都要流尽一般,桂桂在一旁乖巧的倚着她的裙,“杉儿姐姐不要哭……姐姐不要哭……”
小海看见沽月汐的眼眶里,竟然闪烁着晶莹的泪水——他愕然的望着沽月汐,自他跟随沽月汐后,只见过她的清冷美丽,却从未见过她动情泪下……
沽月汐的心口,是撕裂一般的痛!
步步转身,轻步上前,沽月汐将跪地哭泣的杉儿扶起——
“杉儿,我已经不再是左颜汐了,你肯跟随我吗?”
杉儿哭着拼命点头。
“傻杉儿……你从小就在王府长大,你不该跟着我啊……”
“娘娘留下我吧,让杉儿继续服侍娘娘您吧……”
沽月汐的眼神变得柔和,她伸起一只手,轻轻揭掉面纱——“我知道,你永远不会背弃我的……”
杉儿愕然的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,片刻后,她坚毅的点了点头,“我不会背弃娘娘!永远不会!”
沽月汐微微笑起来,又看了看杉儿身旁的桂桂。
“但是……我现在还有些事需要办,过些日子我自会接你走的——我的事,不要告诉任何人,知道吗?”
“杉儿知道。”
沽月汐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银绳,递给杉儿——“收好,这是银蛇鳞皮制成,具有灵性,可以防身的。”
杉儿点点头,又怔怔的看着沽月汐——
“娘娘什么时候来接我……娘娘会去见陛下吗……”
沽月汐面露哀伤,她细细为杉儿拭去脸颊上的湿泪,轻柔说道:“傻杉儿……我已经不是左颜汐了,为何要去见我不认识的人……你如果执意要跟着我,就得忘记以前的左颜汐,成为我沽月汐的人,你懂吗?”
杉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彷徨——她定了定神,轻轻颔首。
她似乎读懂了沽月汐脸上的哀伤之情,似乎明白了沽月汐心里的悲凄与怨恨……就连她,也不懂啊……陛下,为何不杀了那个狠毒的皇后?!
而事实上,沽月汐心里的恨,又何止是一个皇后……
“我在皇城内的居所近期内就能修造完成了,然后便会接你过来……涂龙与柳言都是心思敏锐的人,你不要让他们察觉了……”
“娘娘放心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沽月汐微微拧眉,“杉儿,以后不要再称呼我娘娘,你要与小海一样叫我小姐……”
“呃?……”杉儿愣了一下。
“如果你不能接受,我就不能带你走了。你要记住,左颜汐已经死了,我是沽月汐,明白吗?”
“……我…知道了……小姐。”
沽月汐这才放心的点点头,她直起身子转身步向马车——
“杉儿……”她似乎有些不放心,又转过头来,“你要切记,左颜汐已经死了。”
杉儿立在岸边,手里牵着桂桂,她微微笑着,夹杂着喜悦与凄然……
她应该记得的……她也看出来了……左颜汐已经死了,方才沽月汐为她拭泪,她分明感觉出那只柔软的手透着的是冰寒的温度……
可是,即便是死去了,她仍然没有遗弃自己——杉儿开心得几乎又要哭出来……
只要回来就好,回来了就好……不管她回来的目的,回来的身份,杉儿决定,要跟随她一辈子。
眼前的白衣女子步上马车,纱幔垂下,隐去她美妙的身影,小海扬起缰绳,轻唤前面那两匹雪白矫健的马,马尾扫起,马车驶向远处——
夕阳半残,红日如血。林逸之在书房里来回度着步子,几番停下来,面对眼前的黑衣蒙面男子,他欲语又止。许久思量,他低沉着声音道:“……果然如我所料……”
“陛下,秦岚那边……”
“不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这段日子,辛苦你了——”林逸之走到黑衣蒙面人面前,“华葛的事你暂时不用过问了。”
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“北岑。”林逸之敛着眉目,递给黑衣人一个信茧。
“属下明白。”
林逸之看向窗外残阳,他等这一日,已经太久太久——只是,他没想到……会牵涉到东诸,甚至北岑……那个人,是故意的吧?故意打破四国之间的平衡,他的野心未免也太过明显了……
既然如此,他奉陪到底。
伤害汐儿的人,一个都不能被原谅,包括自己——
这个世界,让他觉得疲累……
“陛下,属下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回来……请保重身体。”
林逸之转过身来,面带微笑,他极少露出笑容,这次却笑了,并且柔和。“你也一样。在外面多多小心。”
蒙面人躬身行了大礼,退出了门外。
心里,仿佛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,又压上了另一个更重的石头——林逸之开始怀念西苑的味道……
今晚,回府休息吧。
皇城的郊外,西南方向旭岫河蜿蜒而下,正南边与正西边都是一大片树林,南边的树林名唤栎实林,西边的树林名唤栎虚林。
郊外少有人家,在栎虚林外围人家更少。
栎虚林里枝繁叶茂,丛林密集,时常会有人迷路于此,加上野兽出没,所以人迹罕至。南边的树林却由于猎户与柴夫常去,已经踩出小道。
白色的马车在南边的栎实林外停下来。小海揭开帘,“小姐,我们到了。”
沽月汐走出马车,此时暮色已然降临,看向皇城方向,依稀能见若干灯火。再看栎实林,里面更是幽暗得很,恐怕那些猎户与柴夫也已经早早回家了。
“小雨怎么还没到……真是贪玩!”小海别别嘴巴,有些不耐烦。
“没事,我们再等等。”沽月汐微微一笑,又望向栎实林中的那条小道。
果然看见,林中有隐约灯火在一片幽暗中扑闪——待那人走近,便清晰看见一个娇俏女子提着灯走过来。
“死丫头!你又来晚了!”小海毫不客气的大声嚷道。
“哥!你好没人性啊!——你知不知道这片林子里的路好难认啊!你居然不关心我迷没迷路!”小雨也不让步的叫起来。她的年纪与小海相仿,十七八岁左右,与她哥哥一样个子小巧,一身明快的橙黄衣裙,大眼樱唇显出调皮可爱。
“啊!你个死丫头还敢顶嘴!——”小海睁着大眼不满的跳下车来,撸起袖子就要打她!
小雨轻快向旁边一闪,躲到沽月汐身后,“小姐啊!他又欺负人啊!!!”
“你这死丫头……”小海张牙舞爪的就要过来——
沽月汐无奈的一笑,挥挥手,“打住、打住……你们兄妹每次一出手就要打到天亮,折磨我的耳朵……”
小海恶狠狠瞪了沽月汐身后的小雨一眼,勉强收回自己的拳头——
“哎呀!你还瞪我!你瞪我!!!”
“就瞪你!瞪死你!”
“好了…你们……”沽月汐几乎要翻白眼了,她怎么会带这种小跟班,虽然说身手都不寻常,但是这性格不用也跟着不寻常吧……
“哥!你看你又惹小姐不高兴了吧!你都这么大个人了,该改改自己的臭脾气了——”小雨提着灯一蹦一跳跟上沽月汐的步伐,“小姐,小雨给您照路,前面黑……”
“你!——”小海憋了一肚子气,直直瞪着前面那个活蹦乱跳的生物,“蔚小雨!你给我等着!——”
两个身影渐渐没进幽暗的树林里,依稀听见沽月汐一声轻轻的叹息——“小海,你快回酒居吧,记得给怜秀提个醒,免得官府的人来查……”
那声音渐远,飘渺若谷。小海跳上马车,驶回皇城——
涂龙站在大堂之内,他面前摆放的是今日傍晚从旭岫河边发现的死尸。
涂龙皱着眉,打量着眼前的尸体——他仿佛是睡着一般,面容安详宁静,除了全身湿透,没有任何异样的迹象……
又是一宗命案,死因不明。没有心脉的男子安静的躺在旭岫河边。
孟晗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尸体,伸出手来,替尸体盖上白布——
“是城南李家的公子……李家常年经商,偶尔会得罪人,但是还不至于遭到这样的报复……”
“与陆旭风的死有什么联系吗?”涂龙问道。
“两人并不认识……也没找到什么共通之处……”孟晗沉沉的摇了摇头。
涂龙的眉间深深锁起,他的猜测是对的。陆旭风的死只是个开始……
孟晗突然想起什么似乎直起身子,看向涂龙——“有一点是一样的……”
涂龙挑起眉,“是什么?”
“陆公子与李公子都曾去玉葵莲酒居见过一位女子!”
涂龙睁大了眼睛——
孟晗转念一想,犹豫起来,“不……应该与那女子无关……只是巧合罢了……”
“你为何这么想?”
“酒居里的客人亲眼看见这两人离开时都是单独离去的,并未看见什么女子……而且,弱小女子而已,又如何杀人……”
“……我恐怕再不查个清楚,命案会接二连三的发生在皇城之中。”涂龙正色言道。
“是,下官明白,只是……下官任官二十余年,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案件。”
涂龙想了想,道:“明日我会上报给陛下,多加派些人手给你。”
“多谢涂大人——”
涂龙又看了看那具被白布遮盖住的尸体——他有些不明白,为什么要杀这两人?……杀人,不可能没有理由,只要找出理由……一定可以找出凶犯。
“这件案子,你要加紧查,就算有客人作证,你还是去玉葵莲酒居查一查比较好——我先行离去了。”
“下官恭送大人。”
涂龙转身离去——
带着种种疑虑,涂龙回到王府。刚一进府,便看见皇帝的亲卫队正在王府内巡视着——原先的亲卫队成员如今仅剩下十二人,除去队长涂龙与行踪不明的副队长柳言,余下十人全部归由涂龙部下,成为护城军中各队将领;现在的亲卫队则是由侍内官挑选出来的将士。
亲卫队的护卫们向涂龙行了一礼。
“陛下回府了?”涂龙略略诧异的问道。
“是的,陛下现在在西苑休息。”
涂龙大步走向西苑——他刚走到院前,便听见林逸之略带疑问的声音:“杉儿,你心里是否一直埋怨我没为甫笛报仇?”
杉儿的声音轻细,“奴婢不敢……”
“那你为何执意离去?”
涂龙一愣,杉儿要离开?为什么?——他步进庭院,看见两人立在花池边,林逸之一身浮水青衣,杉儿一身淡淡的鹅黄,曲着身子站在林逸之面前。
林逸之看了涂龙一眼,眼神里露出无奈,“涂龙,杉儿说要离开王府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发生什么事了?”
“杉儿你要离开王府?”涂龙异样的问她。
杉儿点了点头,“涂大人对我照顾有加,陛下更是对我有大恩大德,我知道这样做自己实在不该,但是……”
“杉儿,我不是恼你离开。”林逸之叹了口气,“你从小生长在王府里,要离开总该有个理由啊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杉儿紧闭着嘴,不说话。
“难道是王府或者我让你受了委屈?”
杉儿轻轻摇头——
林逸之看出杉儿心意已决。“也罢,但是至少你要告诉我,你离开之后要去哪?以后若有什么事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“谢陛下隆恩。等杉儿安顿之后一定回让陛下知道的。”
林逸之皱着眉,轻轻摇头——“杉儿走了,王府会更加冷清了……”
涂龙敛着眉走到杉儿面前,“杉儿,你要离开,跟那名姓沽月的女子有关吗?”
“姓沽月的女子?”林逸之挑起眉,“怎么回事?”
杉儿心里一惊,微微一颤,“不是……是杉儿糊涂,今日又见了那名女子,之前的想法实在太可笑了,竟然会认错了人,请涂大人不要再提了,杉儿离去只是……只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……”
涂龙的眉深深皱起——
林逸之想了想,道:“的确……你也到了婚嫁之龄了,不该再做这些服侍人的事……”
“陛下恕罪……是杉儿忤逆了……”杉儿低下头来。
“杉儿,以后你走了,随时也可以回府,这里永远是你的家,知道吗?”
“谢陛下。”
第四卷--世惑(第四章--皇城命案)
杉儿纤细的身影隐没在丛丛枝叶之后,林逸之无言的转过身,望着一池澄清的池水,月光扑闪,水如润玉。涂龙心事重重,轻声道:“王爷不追问杉儿的去处么?”
林逸之轻轻摇了摇头,“这王府里,已经离开了很多人,让杉儿离开,也许是件好事,至少不必卷入这场腥风血雨……对汐儿,也是种宽慰吧。”
“属下……只是有些不解……”
“罢了,她已经决定离去,让她去吧。”林逸之闭了眼,淡淡夜风拂面,他似乎能嗅到往日的芙蓉香气儿,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……
“最近皇城怪事连连……杉儿这时离去,属下……有些不放心。”
“哦?……你是指什么?”林逸之侧目问他。
涂龙的眉又重新皱起,“前几天陆旭风死了,今天又发现了城南李家公子的尸首。”
林逸之挑起眉,“陆旭风之死,我已经知道,城南李家公子与他的死有关系吗?”
涂龙的脸色更加凝重,“陛下可知他们两人都是如何死的?”
“……尚未有人禀报此事。”林逸之转过身来直视涂龙,心里隐约感到他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……
“这两人没有任何关系,死的时间也不一样,但是尸体都是在旭岫河边发现的。”
“旭岫河?!”林逸之心里一惊——旭岫河对他而言是个敏感的词汇,“他们被溺死的?”
涂龙摇了摇头——“检查过了,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,穿戴整齐,没有任何挣扎过的模样,也没有中毒,或是溺水症状。”
林逸之的拧起眉头,“可有寻到任何线索?”
“——说到线索,有一点会让陛下您更加吃惊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春分时,皇城中开了一家酒居……名叫玉葵莲。”
林逸之脸色大变!——玉葵莲!
“这两个人再死之前都去过玉葵莲,虽然酒居里的客人们都看见两人是单独离开了酒居……但是属下还是觉得很可疑,传闻他们都是慕名来此见一名女子,但是酒居里的客人却从未见过这位女子。”
“你认为他们的死与那位女子有关?”林逸之的心悬了悬,旭岫河、玉葵莲……女子……这些词汇只会让他想到一个人,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有多可笑。只是,这个想法犹如一个火苗,在他心里难以绝灭的燃烧着……“或者你认为她还活着?……”
涂龙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——“属下……属下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联想,只是杉儿突然要离开……我不由得……”
“能让杉儿离开王府的人,只有她……”林逸之的眸子在黑夜之中显得更加深邃而忧郁,一旦有了希望,内心便会深深的,陷入另一种更加可怕的绝望中……林逸之不敢深问,他不愿再一次听见她已经死去这个事实……
“但是我不明白……”涂龙硬朗的面容竟柔和下来,更带了哀伤之情,“两条人命……也许会更多……”王妃娘娘虽然曾在战场呆过,却是一直尽量避免见到杀戮,她一向体恤士兵,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枉死人命……涂龙不敢再深想下去,他的心被揪得死紧——娘娘,已经在一年前死了……
“仔细调查此事。”林逸之的视线又回到了碧波花池,他微微调整着呼吸,面容恢复往日的淡然与从容。
“是。”
栎虚林——
蔚小雨将青丝垂帘揭起,沽月汐正半卧在玉雕青石上闭目养神——青石成盘状,大而宽阔,上面只是薄薄铺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涣纱。沽月汐安静的躺在这青石之上,犹如林中仙子。
——这四周再没有多余的物品,青石生在一片自然形成的大理石石砖上,数步阶梯而下,是若干几枝大理石石柱,柱上绕有蔷薇科植物,花苞初生,楚楚可怜。石柱之间悬挂着青丝垂帘,柱上没有房顶,仅以纱幔轻轻悬起,仰头便见天日,星空辽阔,月光迷离。石柱之外成五星状向外延伸石铺的走道,五条走道相互间缠绕花池石桥,更有各类植物攀爬。
这里是人间美景,也更似一个玄妙的迷宫——
蔚小雨端着小巧的白瓷碗,扑哧笑出声来:“呵呵……”
沽月汐微微睁开眼,一笑,“你这丫头,没一刻能安宁下来。”
蔚小雨嘻嘻笑着走到青色盘石边,“小姐又冤枉我了,我是方才见小姐那样子,真是比神仙还像神仙!难怪上次在齐河县会被那些百姓跪拜……呵呵呵呵……”
沽月汐无奈的笑起来,“这话要是被天上的神明听见,可会折寿的哦……”
“管他折寿不折寿,有小姐给我撑腰,我才不怕他!哈哈……”蔚小雨一脸的得意,她双手将小碗呈递给沽月汐,“这是今日我在林中采集到的晨露,小姐快喝吧。”
沽月汐半立起身子,接过瓷碗慢慢饮下。晨露是每日朝阳升起后一个时辰内在深林树叶上点滴收集而来,并没有太多,她喝完之后缓缓舒了一口气,仿佛身心都舒服了不少。
“又让小雨忙活了,再过些日子,就不用你这么辛苦了。”沽月汐将碗递回给蔚小雨。
蔚小雨接过碗,探了探沽月汐的手腕,不仅皱起眉来,“饮了这么多天的晨露,吸收了两个人的血气……怎么脉搏还是这么虚弱?身子也冰凉得很……”
沽月汐笑起来,“饮晨露也不过是我出谷之后的事,这才几天功夫,你比我还心急啊,呵呵……”
蔚小雨别别嘴,“我当然着急啊!小姐你呀就是太心软,今天见的那个李公子和吴公子都是春分一日午时三刻出生,怎么就让那姓吴的白白走掉了呢?”
沽月汐淡然一笑,“吴植虽然只是个街边卖字画的书生,但是他品性清雅,不似一般纨绔子弟,与我也只是隔幔而谈,没有任何逾越礼数之处,而那李公子太过傲慢,虽然也有些才气,才未免有些持才自傲……”
蔚小雨翻翻白眼,“小雨不懂那么多啦……但是都这节骨眼上了,小姐干嘛还顾及这么多,华葛人死得多才好呢!”
沽月汐的眸子寒了寒,手又一次抚上小腹——怀胎六月,胎儿成形,她洞悉腹中是个男婴,天之矫子,那是以她的血肉养成,朝夕而伴,凝神时便能听到来自腹中微弱的呼唤声:“娘……”每每想到这光景,她几乎都要以泪洗面……
此时沽月汐的目光变得冰冷,浓重的妖气夹杂着这压天的恨意自她身体发肤曼延开来——
她的确该收拾起这些无聊的怜悯……母亲尚不能进入轮回,没有依托的灵魂在雪山上无止的呼啸,孩子未能诞世便胎死腹中,尽管她已拼死抵抗,却只是枉然……为什么?
她不能忘记母亲死时她哭得动憾天地,她亦不能忘记饮下玉葵莲时来自腹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,她不是怕痛啊……她怕她的孩子会痛…会哭……会离开……
“小姐……”蔚小雨显得有些担忧,“小姐安心吧,那些人我们迟早会收拾的。”
“那些人?”沽月汐冷冷一笑,“哪些人?”
蔚小雨一愣,“呃……”
沽月汐的笑容愈发得冷,“答不上来是不是?——那是因为太多了!陷害我的秦岚,上谏的大臣,呈上毒酒的李烨,下旨死判的皇帝,还有那些高呼‘妖妃’的百姓……他们都该死!!!——”
天色忽变,阴云密布!——
“我可以呼风唤雨!我却保不住生子!!!——”沽月汐紧捏了拳,眸子闪着幽蓝的光!那是狐魅之妖的眸!
“小姐息怒,莫伤了这刚复原的身子……”蔚小雨在一旁担忧的劝道。
沽月汐缓缓吸了一口气儿,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,“……呵呵……做这无心的妖,可比做有情的人,容易太多了……我要让这些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上,祭奠我孩子的亡灵——”
蔚小雨跟着微微笑起来,“明天小雨会继续去调查名单上其他男子的住处,即便是无钱买酒者,小雨也会将他们带到小姐跟前来——”
沽月汐魅然一笑,重新闭了眉眼,卧于青石上安然休憩——夜风拂人,青纱舞动,阴云散去,月光映得这处袅袅生辉。
蔚小雨欠了欠身子,悄声道:“小姐好好休息,小雨退下了——”
在她退出纱幔之后,听到沽月汐天籁般得声音又起——“克罗蒙·俣来了,记得去看望一下他……”
蔚小雨愣了一愣,很快,她会心一笑,嘴角扬起——“谢谢小姐,小雨明白了。”
沽月汐认出了克罗蒙·俣,那克罗蒙·俣又是否认出了沽月汐?——他们曾见过一面,在西婪的土地上,在一片兵器人声交集杂乱中,他曾听见过左颜汐对他高呼:“克罗蒙·俣!还不叫你的士兵弃械投降!!!”被一个女子如此呵斥,他自然记忆犹新——
只是,他知道左颜汐已经死了,并且是在陛下的特意安排之下,将她从华葛人中隔离出来,散布谣言,安上罪状——她应该已经死了……
克罗蒙·俣无法入睡,他心中一直想着那个险些取他性命的女子——究竟是何人?
左颜汐死的时候已是凡人,陛下不会弄错的,她死的时候只是个凡人……无法抵挡任何伤害……她不可能再活过那来,那……那个人又是谁?
竟是一样的声音——
他要将这件事告诉陛下吗?
克罗蒙·俣皱着眉,陛下现在很虚弱,也许,等情况明朗一些了再说也不迟……
春日暖人,皇城里已经离奇丧了两条人命,但这对偌大一个华葛皇城来说,只不过犹如向一片湖泊投掷了一小块石子。百姓们依然忙碌于万物复苏的早春里,春闹结束,游客渐少,但集市街头的热闹气氛却难以消退——
玉葵莲酒居大门前依然人来人往,客人络绎不决。
玉葵莲斜倚着三楼走道上栏杆,一边摇着锦致罗扇,一边观望着下面。会被官府的人注意到,这是她早料到的事,但是也绝对不会惹上嫌疑,因为众目睽睽,那两人都是在离开酒居后身亡的,与玉葵莲没有丝毫干系。既然她能料到这些事,沽月汐也该知道才是……
玉葵莲看着在二楼饮酒的涂龙,嘴角勾起一笑——小姐真是会折腾人呢……呵呵呵……
她眯起眼伸个懒腰,摇起罗扇,丰盈的腰肢步下楼去——
为何特意为酒居取名“玉葵莲”?甚至让她更名为玉葵莲?又为何,让那两人的尸体漂泊在旭岫河岸边?
因为小姐想证明一个存在。玉葵莲如此想着,脸上又挂起那让客人们熟悉的笑容……
想证明一个存在,不是左颜汐的存在,不是沽月汐的存在,而是报应。
人类最恐惧的,莫过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,当这种死亡的气息开始弥漫整个皇城时,那便是人人危及的时刻。这是报应。天说,你会死,但是却没有告诉你会何时死去,如何死去——
这只是开始。
涂龙看见玉葵莲下了楼来,急忙将她唤住:“老板娘——”
纵使他有再多疑虑,也不能在任何头绪没有解开之前给玉葵莲按上罪名,他今日来,只是来探一探。
玉葵莲不易察觉的露出一笑,她知道涂龙定会将她叫住,她在三楼打量了他许久,这个人,似乎心事重重呢……
玉葵莲笑笑,转身走向涂龙,一面热情的招呼起来——“哎哟!是涂大人啊,上次您来我竟没认出您就是护城军首帅,实在是该死!大人今天来想喝什么酒直管说——”
涂龙淡然一笑,“那倒不必,老板娘请坐。”
玉葵莲靠边坐下,仍是一脸的笑,“涂大人是想让我陪您说说话儿?”
涂龙微微拧眉,表情有些不自然,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僵硬的面容,勉强回道:“算是吧……”
对于这种女人,还是柳言比较擅长……
他心中默想着。
“那不知大人您想聊些什么呢?”玉葵莲笑问道。她心里自然有个分寸,对这涂龙,沽月汐究竟是什么心思,她即使揣摩不出,也能探到一丝端倪。小姐是希望把他悬起来,让他满腹疑惑却只能无可奈何的走出这酒居,借这人的口,引出皇帝……最终,惹出那个秦岚么?
她只是这般猜测,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,这个涂龙,有很大的利用价值。
涂龙看了看四周,生意兴隆,店小二忙前忙后,没有任何异常。
“……似乎又添了不少伙计。”
玉葵莲笑着点点头,“再不多招些伙计,我不累死才怪!呵呵……”
“我听说……”涂龙直视向玉葵莲,“这里有一位女子……”
玉葵莲一愣,这目光固然是犀利,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,玉葵莲摇扇一笑,“那是当然,这不是正坐在您面前吗?呵呵呵呵……”
涂龙却全然没有那份开玩笑的心情,他继续说道:“我听说这里有一位奇美的女子,很多客人让老板娘代为邀请……在下唐突,也想请老板娘为我邀约。”
玉葵莲却笑得更加放肆,“哎呀呀……原来大人您也听说了啊,哈哈……”
涂龙微微皱眉,“难道谣传是假的吗?”
玉葵莲止住笑,“呵呵……当然是真的,只是还请大人恕罪,沽月姑娘性情乖僻,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见着的啊。”
“沽月?”涂龙心里吃了一惊,是同一个人?!这个姓氏极其少见,恐怕……这就是上次杉儿所说的那位女子!
玉葵莲留意到涂龙的惊讶,心里也有些奇怪,“涂大人您认识沽月姑娘?”
“啊……不,只是这个姓氏很少见,所以有些惊讶……”涂龙顿了顿,又道,“还请老板娘帮在下约见沽月姑娘。”
“并不是我推辞,只是约见沽月姑娘的客人有数十人之多,姑娘也只是见了三位而已,不过涂大人若执意要约,我一定会转达给沽月姑娘的。”
“不知沽月姑娘家住何处,在下可以亲自登门求见。”
玉葵莲面露为难神色,“大人这是为难我了,沽月姑娘是我酒居里的贵客,我又怎能轻易将她的住处透露出去?何况姑娘素不爱被人打搅……”
涂龙一笑,“这般女子,越来越叫人想一睹芳容了,不过我也不会强人所难,老板娘你尽管去约,至于见不见,让沽月姑娘拿主意便是。”
“大人您放心,这话儿我一定给你带到。”
玉葵莲话音刚落,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传来——
涂龙的座位正是靠着窗户,他略微侧头向下看去,不禁惊叹:“好马!——”
雪白毛棕,阔蹄有力,两匹白马齐齐稳住步子,马车在酒居门前停了下来。
涂龙认出前面策马者正是这玉葵莲酒居里的伙计,再转头望向玉葵莲时,只见她盈盈笑着——
“大人真是运气,您看沽月姑娘这不就来了吗?”玉葵莲婀娜起身,笑着转身走向楼梯,“待我下去迎她——”
马车里的就是那个“沽月”?!
涂龙心里猛然一颤,他扭头看向窗外,眼睛再无法离开那辆马车——那纱幔后的人影就是“沽月”么?!……她……会是娘娘么?……
玉葵莲迎出大门,小海利索的跳下马车,俯在玉葵莲耳畔低语了些什么,玉葵莲的脸色轻微一变,看了看楼上的涂龙,转身上了马车,步进锦帘里——
涂龙看不真切,只能焦急的等待马车里的人出来。
大约过了半刻工夫,涂龙终于看见玉葵莲从马车里出来,只是小海又跳上马车驾起缰绳,马车又起,驶离酒居——
涂龙按奈不住的站起身来,视线追着远去的马车十分不甘,他差一点,差一点就能见到她了!
玉葵莲缓缓步上楼来——涂龙大步走向前去,“怎么?!她不肯见我吗?为何来了又走了?!”
玉葵莲安抚的一笑,“涂大人不要急,我方才已经跟姑娘提过了,她说会考虑看看的……”
“……什么时候给我消息?”涂龙置疑这其中并非这么简单。
“大概就这两三天吧。”玉葵莲莞尔一笑,“大人若没有其他事,我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,可以吗?”
涂龙心里更加奇怪,这玉葵莲似乎显得比刚才焦躁了些,好象急着去做什么事一般——“……老板娘果然很重视这位客人,她每次来往都需要你的伙计亲自接送吗?”或者,这玉葵莲与那马车里的女子,并非只是老板与客人的关系……
玉葵莲却只是轻松一笑,“大人又笑话我了,我只是个生意人,只要是出得起价钱,别说是让伙计接送,就算让我去接送也并不为过啊。”
涂龙附和着随意一笑——她是真的生意人,还是装的生意人?但是他不得不承认,玉葵莲说的每句话,没有任何破绽……
“请大人慢慢喝酒,我去招呼其他客人了——”玉葵莲风姿绰约的笑着,转身又步下楼去了。
涂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心中疑思百生。
这一天给他的冲击却远远不止如此,在旭岫河的岸边,依旧是傍晚时分,残阳西落,余辉褪去,旭岫河面上寒气逼人,三具男尸被河水冲上岸边——
涂龙的脸色铁青,立在一旁的渔民不住的颤抖着,“……大……大人,小人……可……可以走了吗?……”
涂龙看向眼前的渔民,“你确定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?”
“小人不敢欺瞒大人……小人只是看见这些尸体被接二连三被冲上岸来……小人吓得魂儿都丢了……”
一旁的士兵不禁道:“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!欺瞒了任何事都是重罪!”
渔民吓得猛地跪下——“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啊!小人在这里打鱼时四周没有任何人啊!小人真的没有欺瞒大人……”
“罢了。”涂龙始终皱着眉头,他看着岸边躺着的三具尸体,冷然说道,“让他走吧。”
“谢大人!谢大人!!!——”渔民赶紧爬起来,提腿就要离去。
“慢着——”涂龙又厉声唤道。
“……大人……”渔民茫然的转过身来,不知何故。
“今日之事,你若敢泄露半句……”
渔民慌张的频频点头,“小人不说!小人不说!小人什么都没看见!!!什么都没看见!——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踉跄跑着离去。
“来人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两名士兵快步来到涂龙跟前行了一礼。
“你们去彻查这三人的身份,城内命案连连,为避免人心大乱,先将此事暂时封锁消息。”
“属下遵命!”
“大人!!!——”
远处忽然一声急唤,涂龙望过去,见一名士兵慌张跑来——
“大人!河边的树林里发现了婴孩的残尸!!!——”
“什么?!——”涂龙瞪大了眼!
“大人!是婴儿!婴孩的残尸!——”
涂龙不作言语,立即向灌木树林奔去!!!——
他没有听错吗?是婴儿?竟是婴儿?!——是谁?!这么丧心病狂?!!!
灌木树林浓密,却挡不住涂龙的箭步如飞,士兵被他远远抛在后面——
有人?!
他看见前面隐约的光亮。
涂龙抽起利剑劈斩开挡路的树枝——“谁在那里?!”
是凶手吗?!
涂龙怒气难掩,提剑迎了过去!
陡然一见,竟是屏息失神——
他见到的,只是一个纤柔雪白的背影,长发虹泻,身柔如仙……
涂龙又紧握了握手中的剑!他可以确定,他的确是看到了一个这样的背影,可是,竟美好得让他觉得不真实。
这背影身边立着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,红唇皓齿,娇容粉衫,她提着芙蓉灯笼,灯火柔和,映得这二人的身影更加幻妙。
“你……你们是什么人?!”涂龙质问道。
那背影却欲走向暗处——粉衫女子急忙跟上前为她照路,“小姐,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……”
“等等!!!你们是什么人?!——”涂龙急忙追上前去,却忽来一阵强风!挂得枝叶战抖、天晕地悬!涂龙被迫停下步子,风过夜宁,林中再寻不到任何女子的踪迹——
再看地上,杂乱的枝叶泥土混合着血迹,一个幼小的婴孩□在泥血之中——残不忍睹!
第四卷--世惑(第五章--陌路惘然)
夜风习习,杉儿与一群侍女们领着桂桂在庭院里玩耍,小桂桂生得活泼可爱,侍女们又笑又闹,杉儿只是含着笑,静静的坐在一旁的石凳上,看着他们嬉闹。
大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,杉儿疑惑的看向门去——是涂大人回来了吗?
一名侍女小跑了过去,将门打了个半开,望着门外人问道:“深夜造访王府是因何事?”
“民女有急事要见总管。”
侍女回头看向石凳上的杉儿——“杉儿姐,有位女子要见你。”
杉儿微微拧眉,又轻轻颔首。那侍女便将大门打开,躬了身子道:“请进来吧。”
这时杉儿才看清门外来者,那是位妖娆并极有风韵的女子,绛红的衣衫松松散散显露出迷人的曲线,光滑的颈项上几缕香发随意搭落着,玉肩半露,眉眼含情,嘴角噙着笑,步步走至杉儿面前——
“民女见过总管大人。”
杉儿觉得这女子眼熟,细想起来却又不知道何时见过,听得一声“总管大人”,不由得一笑,她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女罢了,如今竟成了所谓的大人。
“你是何人?找我是为了何事?”
“民女玉葵莲……”
玉葵莲……杉儿这才忆起,春闹时她曾在玉葵莲酒居门前见过这位女子……不过,这女子为何要来找她呢?
玉葵莲倒没有一般民妇进到王府的拘谨,她环顾了四周,视线很快落到了侍女中玩耍的桂桂身上——
杉儿疑惑的望着玉葵莲,不明白她的来意。玉葵莲回过头,微微一笑,从袖中取出一些东西来,伸到杉儿面前,轻轻摊开手掌……
杉儿屏息一看,赫然见几缕银白狐毛静静的躺在玉葵莲的手心——她目瞪口呆的看向玉葵莲!
玉葵莲望了望那些正在同桂桂嬉闹的侍女,杉儿吸了口气,尽量装作无事模样,清声说道:“你们带桂桂去别处玩吧,等会涂大人回了会嫌吵的。”
侍女们一一应了声,抱起桂桂离去了。
待她们走远,杉儿这才露出惊讶神色——“是娘娘……不,是小姐让你来的吗?”
玉葵莲收起狐毛,笑容褪去,正色道:“小姐让我来接你。”
“可是……现在是深夜,……为何这么突然?”杉儿不解的问道。
玉葵莲摇了摇头,“下午的时候小姐特地来向我交代此事,叫我务必在今天夜里把你和那个孩子带回去。”
“孩子?……是指桂桂吗?……”
“杉儿姑娘,不能再等了,小姐要我保护你们的周全,请快随我离开吧。”
杉儿敛眉深思片刻,点了点头,“请等我一会,我去打理一些事,然后便随你离开。”
玉葵莲略微颔首,“马车停在王府的后门,我和小海在那里等你。”
杉儿欠身行了大礼——“杉儿谢过……”
玉葵莲急忙将她扶住,“既然你我共侍小姐,以后便是姐妹了,万万不要行这么大的礼,眼下安全最为重要啊。”
杉儿默默颔首,一时不知如何言语,只得牵了裙角便快步离去了。
交代好了王府里的大小事宜,仍是心中牵挂——那些侍女们不明所以的望着杉儿,连连问道:
“杉儿姐明早再走不行吗?”
“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“若陛下或是涂大人回来,我们怎么说呢?”
杉儿没有带任何行李,只是抱起了桂桂,尽管内心复杂,但脸色始终平静——“我要离开的事已经禀报给陛下了,而且以后也可能会回来,你们不用惊慌,做好分内之事便好。”
尽管十分不舍,但一想到此行是追随沽月汐而去,心中仍是欣喜……
人的内心总是充溢着各种情感,每种感情都能生长成参天大树。曾经的左颜汐便如同杉儿心中的一棵大树,追随了一路,仰望了一路,这棵大树却在有一天里轰然倒塌,她内心的支柱便跟着倒塌了……
杉儿是最最孤寂的。
沽月汐究竟是不是左颜汐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……
沽月汐的力量强大得给她依托,沽月汐的光辉明亮到给她温暖。依托也好,温暖也好,杉儿最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仰望的方向,如此,她便不会再畏惧寂寞了……
而她,为了她仰望的那个人,可以放弃一切,哪怕生命。
——人,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。
杉儿暗暗自嘲道。
怀中的桂桂显出倦意,蜷缩在她怀中沉沉睡去。杉儿轻开了后门,那辆熟悉的白锦马车在黑夜中洁净得如同皎月。
蔚小海坐在马车上明朗的笑着,“你就是杉儿啊,好清丽的一张脸……”
玉葵莲立在一旁微微笑着,“杉儿不要见怪,这是蔚小海,他还有个妹妹叫蔚小雨,这两人的嘴皮都泼辣得很……”
杉儿沉沉的心松了下来,也跟着笑起来。玉葵莲揭起帘子,对杉儿道:“杉儿上路吧,小海会把详情告诉你的,我得回酒居免得被人怀疑——”
杉儿点点头,抱着桂桂步上马车,再看车外玉葵莲,觉得分外亲切,“谢谢……我该如何称呼你?……”
玉葵莲微微笑,却不似在酒居里那般风情,而是温柔入心,“我本名怜秀,若不嫌弃,没有外人时,你可以与小海小雨一样叫我怜秀姐。”
杉儿竟有些感怀起来,在王府里呆了这么多年,今天却是第一次有了亲人的感觉……
小海在马车前面笑得没大没小,“怜秀姐好刻薄啊!平日里怎么就没对我和小雨可没这么温柔过啊……哈哈……”
玉葵莲瞪他一眼,“你们两个人简直就是转世妖魔!刁钻胡闹!我可不像小姐那样有菩萨心肠!给我一边呆着去——”
杉儿扑哧笑出声来——
“怜秀姐好不客气,让我在杉儿面前好没面子啊……”小海仍在前面不知死活的叫着。
玉葵莲不再理会他,看了看杉儿怀中的孩子,总算有些安心。又看向杉儿,柔声道:“小姐说,本不想带你走的,……但是,小姐说看出你眼里有恨,她不忍心……放不下你啊……”
方才笑颜,顷刻间清泪两行——
杉儿懵住了。
她为什么要哭?……
她恨吗?……
她不是已经心平气和的独自过了一年多了吗?……
为什么会哭呢……
玉葵莲为杉儿拭去泪水——“心里有恨,并不是罪过……杉儿,小姐身边的每个人,都有自己的怨恨,以后……我们便是亲人了……”
玉葵莲放下帘子,看向蔚小海。不知何时,蔚小海已经停了笑,一脸的正色。
“小心上路。”
蔚小海点了点头,轻扯了缰绳,马车驶向远处。
心中有恨,并不是罪过。
——这对有些人来说,是种释然,对有些人来说,却是给自己造孽的借口。
深宫里的女子,她的恨意又曾何时输过给任何人呢?
秦岚的心里惴惴不安,她一会看看窗外,一会又看看门前。她坐也不是,站着不是,她在雍容华贵的房间里来回走着,外面吹过一阵风,几乎都能把她吓得半死……
白色的月光照进房内,秦岚的脸色更显得苍白。
她突然听见脚步声,急忙跑向门外——
“情形如何?!都办好了吗?!……”
来的是十几个穿着寻常的男子,看起来似乎是一般的平民百姓,其实却是受命于皇后的护卫士兵。
这群人表情僵硬的点了点头。
秦岚像心口悬石放下一般,轻松的吁了一口气——
“……皇后娘娘……”士兵为首的一个男子突然开了口。
“什么事?”
“……属下斗胆,……想问一句……”
秦岚拧起眉,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……属下们已经送去了两个婴孩了……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?……”
秦岚有些不悦,挑起眉,说道:“你们只管定期送去婴孩,无须管其他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若被陛下知道……”
“你们敢拿陛下来压我?!!!——”秦岚高声叱喝起来。
“皇后娘娘息怒……娘娘息怒……属下不敢……属下不敢……”
“我是一国之后!你们若敢将此事禀报给陛下,小心人头不保!滚!——”
“属下们告退……娘娘万福……属下们告退……”
秦岚甩袖走进房中——他们居然跟她提陛下?!那个男人见都不想见她,又哪里会理会她在做些什么事!
秦岚愤然的想着,心里满是怨恨——
她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多,让林逸之登基成王,换来了什么?!得到了什么?!如今她一国之后,性命受到威胁还要被人任意摆布……这叫什么皇后?……这种讽刺让她快要发狂!——
她不能再继续被东诸操控下去了……秦岚心里默默想着,可是……珩只是让她把婴孩带到指定的地点,她根本探不到东诸那群人的下落。
怎么办……
秦岚觉得头几乎要裂开一般——怎么办?!……怎么才能摆脱掉那个人?!
林逸之一身素雅便服立在旭岫河边,他的面色柔和,显得平静。而一旁的涂龙则是紧锁着眉关,默然无语。
涂龙知道林逸之在怀念着什么人……只要这条河的水不枯竭,思念只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终结。那种女子,是足够一个男人缅怀一生的……
“东诸那边传来的消息,柳言死了。”林逸之平静说道。
涂龙抬起头,愣了一下,随之微微笑起来,“陛下如何得知的?”
林逸之笑了笑,“前些日子,他自己回来告诉我的。”
涂龙笑着摇了摇头——“他的运气总是这么好,似乎连踩上的狗屎都是金子做的。”
“不过好运气总会有用完的一天,我让他去了别处……办另外一些事。”林逸之转过身子,面对涂龙,“……他走之前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。”
涂龙看着林逸之,“关于东诸?”
林逸之点了点头,嘴角嗪着笑意,“准确的说,是关于伊南莎世族的事。”
涂龙似乎有些不解,“伊南莎世族?……是指伊南莎一世——伊南莎·齐,伊南莎二世——伊南莎·浔,伊南莎三世——伊南莎·泷?”
林逸之望向河面,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……
“二世伊南莎·浔与我祖父年龄相当,他膝下没有一子一女,外界传闻他没有生育能力……”
“……祖皇仙逝后,东诸君王不久后也去世了,可是在死后却意外的出现了他的儿子伊南莎·泷……”涂龙接着说道,思绪开始条条理清——
林逸之看着天色渐亮,嘴角含笑,“如此算起来,那伊南莎·泷今年该是位至少七旬老者了……”
“属下还是不太明白……”
一阵风吹过,林逸之的衣衫轻轻扬起,划出优雅的弧线——“柳言潜进过宫廷,虽然冒险,但却看见了宫女手中呈着的皇服……全然是为少年所制的服饰。”
涂龙挑起眉——“少年?”脑中闪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……
“是啊……虽然没见过真人,却也听说过伊南莎·泷的声音一点也不显得苍老。”
“可是……柳言查探这些又是为何?”
“涂龙,你是真糊涂,还是假糊涂啊?……”林逸之的笑容更深,但眸中所透却不是喜悦之情,而是某种迫切……“我耗费了一年的心力!为的就是让他的血染满我的剑!染满整个旭岫河啊!!!——”
朝阳殷红,破云而升——
“他……便是…杀害王妃娘娘的……人?……”涂龙睁着眼,屏着呼吸,“可是……为什么?!为什么要这么做?!!!”
林逸之的笑容褪去,面色冷然,“大概,与他要取婴孩性命的理由一样吧……”
涂龙惊愕的望着林逸之,不知如何言语——“……陛下……”
林逸之背过去,涂龙看不清他的表情——
“我是一国之君,本不该将这种感情压在华葛苍生之上……但我只是凡人……我会恨,就算我的恨会给天下人带来战乱,我也不会后悔。——我不是个好皇帝,不是一个好弟弟,不是一个好夫君……”
“陛下……”涂龙单膝跪下,“陛下早已得万民成服,无论陛下如何抉择,属下当誓死跟随。”
“只是,有一点我不明白……”林逸之的语调变得迟缓,“婴孩的血肉可助他延缓衰老……那些男子却死得离奇……”
“白衣女子……与伊南莎·泷或许不是同路人。”
“是吗……我实在想不出,还会有什么人要对我华葛不利……”
“……恕属下直言,最近民间已经开始谣传……说是王妃娘娘的冤魂在作难……”
“冤魂?”林逸之挑起眉,“我不是让你封锁住消息的吗?”
“属下也不知为何,……消息似乎都是从玉葵莲酒居传出来的……”
“够了!”林逸之突然发怒,“她已经死了!!!——”
上天的神啊……不要再将这刺骨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了……再不要一遍又一遍的让他想起她死去时的残状……就算再坚强,也承受不住啊……
“是谁……借着她的名义……在皇城里迷惑百姓……”林逸之双眸迸出怒火,“我绝不饶恕!”
涂龙感到一股寒——确实,娘娘已经死了……若真的有人借她的名义在皇城里胡作非为,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?
林逸之转身走去——
“陛下去哪里?”涂龙忙跟上脚步,问道。
“玉葵莲酒居。”林逸之的回答干脆而清晰。
“啊?”
“上次你不是曾经约她相见吗,说不定她现在正等着见你呢……”声音随着林逸之的步伐渐渐远去。
玉葵莲酒居——
蔚小雨烦躁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“每次接头的地点都不一样,根本查不到他们的下落,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!”
她突然停下步子,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可怜巴巴的望向沽月汐——沽月汐撩拨着玉葵莲的枝叶,一脸淡然,蔚小雨这才松了口气,滑稽的一笑,“小雨下次不敢了……”
沽月汐微微一笑,“总会找到的,小雨不用急……我只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,若真的是他,我们便不用再呆在华葛了。”
“……小雨知道了。”蔚小雨乖巧的点点头,她又向窗外张望了一下,“杉儿怎么还没到呢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小海陪杉儿去给桂桂添置一些衣物,小孩子嘛,长得总是很快的。”
“咿?小姐你不是说杉儿和桂桂现在很危险吗?所以才接过来保护她啊……”
沽月汐一脸恬静,“克罗蒙·俣做事小心谨慎,杉儿见过他,他一定会灭口的——这是毫无疑问的。”
蔚小雨大惊失色,“哎呀!那杉儿和桂桂好危险啊!我哥那点三脚猫功夫肯定不行的……”
“安心吧。”沽月汐走到软椅边侧身卧下,“只要杉儿引出了克罗蒙·俣,我们就能找到那个人的下落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我已将银蛇送给了杉儿。”沽月汐闭上眼,轻道。
“啊……小姐好偏心眼……小雨也想要……”
“别吵……去外面守着,今天应该会有客人来。”
蔚小雨撇撇嘴,灰溜溜的走出了厢房。
玉葵莲正陪着一桌客人喝酒,她瞥眼望向门外,涂龙走了进来。
——小姐说得果然没错,他来了……
只是涂龙身边还有一人,玉葵莲从未见过,但也看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——
玉葵莲一声娇笑,迎了上去,“哟……涂大人您来了啊,二楼还有上座……这位公子是?”
林逸之微微一笑,“在下姓陈,是他的朋友。”
朋友?……那也应该是为官之人吧。看此人相貌俊逸,举止之间透有贵气,玉葵莲暗暗记在心里。
“那就请二位大人上楼饮酒……”玉葵莲一面说,一面笑着将他们引上楼去。
待两人坐定,玉葵莲亲自端来佳酿,一一斟满酒杯。
“大人近日来得勤,看来似乎没有以前那般事务繁忙了呢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我这次来,是想问问在下是否有荣幸能见沽月小姐一面。”
玉葵莲显得有些为难,“这……沽月小姐尚未给我答复啊……”
“老板娘似乎很为难呢。”一旁的林逸之冷笑着说道。
玉葵莲心头一丝惊慌,觉得此人来历不凡。
“不过这次恐怕由不得沽月姑娘考虑了。”林逸之微微笑道,“涂大人在命案现场见到一个与沽月姑娘相似之人,姑娘如不肯出来一见,涂大人只好以嫌疑犯之名将她通缉了。”
玉葵莲的脸色变了变——他究竟是什么人?
“请二位稍等……”玉葵莲转身要走。
“莫非沽月姑娘此时就在这酒居之类?老板娘是要去请示么?”林逸之打趣说道,话中却带锋芒。
玉葵莲早已笑容全无,警惕得打量着林逸之,拧眉道:“请公子静候佳音。”说罢便步上了楼梯。
蔚小雨见玉葵莲慌张走来,有些奇怪,“夫人这是怎么了?”
玉葵莲拧着眉,“别问了,开门。”
蔚小雨打开门,玉葵莲急急走进去——
沽月汐睁开眼,望向玉葵莲,“如何了?”
“来是来了……只是多了一个人。”
“什么人?”
“一个男子,看起来似乎来头挺大,说是如果不见,就以嫌疑犯的名义通缉小姐。”
“呵呵……有意思……”沽月汐慢慢坐起,眉眼带笑。
“小姐,见不见?”
“……见……当然要见……”
林逸之一脸镇定自若的饮着酒,涂龙略显得有些焦躁。片刻后见玉葵莲下楼来了,身后跟了一名女子,涂龙很快认出是那晚为白衣女子提灯的少女。
玉葵莲将蔚小雨带到桌前,蔚小雨盈盈笑着,“涂大人真的要通缉我家小姐吗?哎呀……刚才真是把我家小姐吓坏了……我们从来不做坏事的……”
涂龙看看林逸之,林逸之只是饮酒,没作回答,又看向蔚小雨,“不知沽月小姐如何答复的。”
“小姐当然不敢冒犯大人您啊,愿意相见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涂龙心里一阵喜切。
“只是小姐说她尚未出阁,贸然见多名男子有损名节,所以只同意见一人,至于这一人是谁,二位大人可仔细思量。”
涂龙又望向林逸之——
玉葵莲和蔚小雨都看在眼里,这个男人的官衔一定高于涂龙……他究竟是何人呢?
终于,涂龙站起来躬了身子,“那么,就请陈兄替在下前往吧。”
珠绫红阁,羽丝凉衣。沽月汐也没想到,这样便与他相见了……
耳边,竟响起这个男子在她死前的哭嚎……
可是……是他背弃了她啊!是他将她赐死!是他杀死了孩子!……孩子……
“孩子,你的父亲是个温柔而强大的人……”
她曾经竟然说过这般愚蠢的话!!!——
现在,就是现在,隔着纱幔立在那里的男子!那张熟悉的面孔几乎要将她的心击碎了……
林逸之……我的泪,和我的血,都在你身上付诸东流!
这是无尽的恨啊!!!
沽月汐的身子因为情绪而不住的颤抖,她几乎还能忆起饮下毒酒后那袭痛!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呐喊——“妖妃!杀了她!妖妃!”
“小姐……”蔚小雨抚住沽月汐的肩。
沽月汐捂着心口,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调节呼吸……
“沽月小姐可否能揭开帘子?”林逸之的声音平缓而带威严。
沽月汐靠坐在软椅上,向蔚小雨示意——蔚小雨有些不情愿,勉强走到纱幔边,轻轻揭起……
我们已有一年未见,再相见,已是陌路,惟有此恨,缠绵至死。
第四卷--世惑(第六章--此别无日)
罗衫白连衣,青丝流水云;
此女花容色,可羞天上君。
沽月汐的衣容已然显出,纱幔微拂,罗铃轻响,房间内一片细碎无语。
而蔚小雨也才瞅清来人的容貌,抬头见不禁红云浮面,——眼前男子一身银灰长衫,英姿飒爽,眉眼中更带一股叫人窒息的霸气。蔚小雨急忙低了头去,暗自骂自己没出息。
沽月汐冷冷望去,望得林逸之心头猛地一怔!
——并非是为眼前女子的美貌,而是这斜靠软椅的姿态让他太过熟悉
……
他曾笑骂她是无骨的妖精,从来不会像大家闺秀一样好好端坐,偏喜欢靠着、斜着、倚着、侧着、半躺着……
两人四目相接,林逸之的目光犹如炙焰,似乎要将沽月汐那重重叠叠的面具烧毁干净,看个透彻——而沽月汐的目光却如寒冰,如寒石,甚至,隐约透出了些掩藏不住的,充满恨意的芒刺……
林逸之不知为何,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……带着些哀伤……
这也并非沽月汐的本意,她原本,是不想这么明显的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的……无奈,她克制不住……办不到……
不知不觉的,沽月汐的手指死死掐进手心里——她要忍耐住。
于是,沽月汐微微一笑,“您就是涂大人么?”
此声婉约,轻柔入耳。
林逸之愣住——他当然不会听错……这是谁的声音……
但是眼前女子那满眼冰寒却只叫他陌生,这种眼睛……几乎不存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……这不是汐儿……
“沽月小姐明知道我不是,又何需这般问呢?若我就是涂首帅,小姐该起身行礼才对吧?”林逸之语笑风声的回道。
这话里的刺儿,让沽月汐心里轻轻一声冷笑。首帅又如何,当今皇帝现在不就站在我面前吗?
“那么……小女子请教,公子是何人?找我有何事?”
这眼中的寒,分明直冲向他,这沽月,莫非认识自己?或者……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?
林逸之不敢妄下论断,只是这熟悉的声音搭配着寒若深谷的语调,听得心肺几乎寸寸撕裂——“在下姓陈,单名一个暮,敢问小姐的名讳?”
沽月汐一脸淡淡的笑,近乎于没有表情。“姓沽月,单名一个汐。”
……汐?!——
林逸之的心口微微颤了一下,思绪堵塞,并开始混乱。——再看这眼前面如冰霜的女子,她可能是汐儿吗?!
汐儿?!
他几乎就要破口喊出了——手心紧了紧,林逸之的面色显得有些不适。
是那双眼睛。
是沽月汐的那双眼睛,妩媚双眸里却盛着异于人类的冰寒……
再多的可能,在他看了那双眼睛之后便会被打进绝望的深渊里——她不是汐儿。汐儿,不会有这样的眼睛。
纵使她与她有一样的声音,一样的名字……
她不是汐儿。
林逸之在心底,千遍万遍的告诉自己。
“沽月……汐,好名字。”林逸之微微一笑,“沽雨栖,水月息,凉云浮汐。”
沽月汐将林逸之这一丝慌乱收进眼底,看来,这个名字,他还是记得的……
林逸之,你还记得我是如何死去的么?
“陈暮,这名字也不错啊……陈月风华,久今朝暮。”
蔚小雨在一旁静静立着,早已察觉到异样的气氛,心里不禁奇怪这个“陈暮”的来历,竟会让沽月汐一反常态……就连她,看见沽月汐一脸冰寒,也不禁有些害怕了……
“沽月小姐的才情倒是不错,此等贤德女子为何深夜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栎实林呢?”
蔚小雨心里一惊,忙看向沽月汐,软椅上的沽月汐依然悠然自得。
“陈公子才智过人,何需我多费唇舌。”沽月汐冷冷一笑,“或者,给我随便安个罪名,加个食婴女魔头的称号也可啊。”
林逸之微微挑起眉,“看来沽月姑娘对在下有很大的敌意,不过听姑娘此言,似乎对婴孩惨死的内情颇有了解。”@
“呵呵……”沽月汐轻笑出声,“公子说话倒是委婉得很,不如直说我与这案子有干系……”
“听姑娘此言,似乎不想将案子的内幕告诉在下了,如此下去,婴孩枉死,沽月姑娘也不会觉得心痛么?”
蔚小雨怒瞪了杏眼,“你!!!——”
林逸之见沽月汐面色惨白无血,她本就显得白皙纤弱,此时脸色更发苍白,叫人怜惜——
“小雨……”
“小姐!他血口喷人啊!!!——”蔚小雨满腔怒气,直直瞪着林逸之!
沽月汐一只手轻抚上额头,略微拧眉,“小雨,你出去。”
蔚小雨一愣,呆立在原地望着沽月汐,“可是小姐……”
沽月汐眼中尽是悲戚……蔚小雨看得心头阵阵的痛,“小雨知道了,小雨退下了……”
蔚小雨低了身子,步步退出门外,合上门——
陈暮,你今天竟说出这等忤逆小姐的话!不管你是何身份——我蔚小雨绝不饶你!
——婴孩枉死,沽月姑娘也不会觉得心痛么?
心痛?……
他问她会不会觉得心痛……
沽月汐竟是哭笑不得了——老天啊……他在问她会不会觉得心痛……
真的会很痛……
……痛到她死去……
沽月汐如此扶着头,林逸之看不见她是何表情,只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——然后,沽月汐抬起头来,笑了。
笑得凄然……
这笑容看在林逸之心里,犹如利刀刻在心头,生生的痛!——林逸之张了张口,语气轻柔下来,“在下……方才失礼了……”
“陈公子无须道歉,我生性冷漠,他人生死我从不会忧心,亦不会痛心,公子理应教训。”沽月汐含笑回道。
不对!——
林逸之微微拧眉,——不对,你不是这样的人……
他为什么这样坚决的排斥沽月汐这番话,他也不知道。就算眼前的女子冷若冰霜,那么,哪怕就为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戚,他相信她绝不是个无情的人。
只是,见她这般神情,他反而……不知如何进退了……
那么,他该走吗?
可是,这一走,会不会再也见不着了?
——林逸之心里一惊!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?!
“陈公子为何不说话了?”沽月汐淡淡问道。
玉葵莲……旭岫河……沽月汐……
他知道眼前的人,就是借以左颜汐的名义,企图在皇城里引起恐慌的人……可是,他竟然无法发怒,甚至,无法生气……
“在下只是在想,方才冒犯了姑娘,沽月姑娘怕是什么话,都不愿说了……”
沽月汐闻言嘴角勾起一笑,“陈公子说来说去,不就是担心皇城安危吗——”
“在下的确苦恼,近日里已经有不少命案发生,虽然一部分疑点都指向沽月姑娘……”林逸之走近来,直视着沽月汐,期盼能捕捉到她脸上任何蛛丝马迹,“……不过却没有证据,而婴孩命案也接连发生,在下确实费解……”
他步步逼近,沽月汐的心也随之更紧——
“若沽月姑娘肯助在下一臂之力,告诉我那些男子究竟是什么死因,或者,为我解答那些婴孩是被何人所害……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沽月汐挑眉看他一眼,冷冷一笑。“陈公子太抬举我了。”
林逸之望向沽月汐身旁一株玉葵莲,含苞待放,他拨弄了一番,微微笑着,“在下只相信一个道理,人欲所求,人欲有需。听说姑娘是初次来皇城的,若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——在下告辞。”林逸之转身便欲离去。
“陈公子留步——”
林逸之回过头,沽月汐正盈盈笑着望着他——“陈公子想与我做生意?”
“想做生意的又何止我一人?”林逸之笑着回道。
“不怕赔本么?”沽月汐嗪着笑问他。
“若我觉得值得,便不会赔本。”
“我要买的,你卖得起吗?”
“是我能卖的,我便卖得起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她轻轻笑起来,清脆如溪泉流淌,林逸之懵了一下,恍若回到曾经,左颜汐半倚在花池边,回眸间笑得花摇风碎……
但只是那么一小会儿——
因为他看见沽月汐眼里那股杀气!——
“我要买华葛的皇后,——之后我可帮你寻到婴孩命案的真凶,陈公子,你觉得这生意赔本么?”沽月汐满眼带笑,笑得林逸之心里发寒……他从未见过,这么可怕的女子……
沽月汐这张苍白的脸庞上,生着一双魅人心魂的眸子……眸子里,却有那么多,那么多他看不透的情感……
她——究竟是谁?
小海停稳马车,却见蔚小雨一脸愁容步过来——
“真难得……疯丫头吃错药了?”
蔚小雨却没有还嘴,直径走来,杉儿揭起帘子下了车,疑惑问道:“小雨怎么了?”
“是啊,夫人人呢?”小海一旁问道。
“在招呼客人。”蔚小雨低低说道。
“小姐呢?”
“……厢房里。”
小海翻翻眼,“你怎么了?被凉水噎着了?”
蔚小雨没理会,“杉儿,桂桂呢?”
“哦……在马车里,睡着了。”杉儿将帘垂下,“睡得好沉……让他在车里睡吧——我们进去。”
蔚小雨点点头,一边走一边说道:“下午来了两个人……小姐现在一个人关在厢房里,也不让我进去,夫人也没办法……你去劝劝看……”
“来了两个人?……”杉儿跟上前去——
“哎!——什么两个人?小姐怎么了?!”小海在后面急急叫唤起来。
“把马车赶到后院去,好好看好孩子!”蔚小雨不耐烦的给他一记白眼。
“呀!……蔚小雨你这个女人!——”
杉儿转头看向蔚小海——这对兄妹还真是对活宝……
“小海,你会把桂桂吵醒的……”杉儿颇有为难的说道。
小海愣了一愣,立刻堆起一脸笑,“杉儿你快进去吧,我会照顾好桂桂的……”
“别理他了,我们上楼去……”前面的蔚小雨牵起杉儿走进酒居里去——
“蔚小雨你……”小海杂碎念念,一脸怨恨模样,扬起缰绳,他又不禁深思起来,小姐见了什么人?……
沽月汐倚在窗边,低了眉眼看街道上人来人往。
若时间倒退到一年以前,她怎可能会想到今天,自己竟与他做起了交易。
可是还不够,还不够……不够偿还……
眸子一凌,沽月汐勾起一笑。
林逸之,我会让你后悔做这笔买卖……
门外响起叩门声——
“小姐,杉儿和小雨能进去吗?”
“进来吧。”
两人心里松了口气,推门进去。
沽月汐转过身子,望向她们,轻柔一笑,走到床沿坐下,“杉儿,你知道刚才谁来了吗?”
杉儿一脸茫然,“不知道……”
沽月汐又是一笑,“想报仇吗?”
杉儿身子颤了颤,“……小姐……”
蔚小雨也愕然的睁大了眼,“小姐,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沽月汐但笑不语。
秦府——
这里是原国相秦连的府邸,也是皇后秦岚的旧居,秦连死后府邸已经荒弃,周遭连个鬼影也看不见。夜色已沉,荒弃的府邸里却亮起了灯火……
伊南莎·泷接过珩呈递上的玉瓷碗,里面的液体殷红温热,俊雅的少年面无表情的一口饮下,嘴角渗出一丝血迹——
他妩媚一笑,看得珩的心口紧了紧,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十一二岁的少年,好似妖邪转世。
这是他辅佐的君王,他敬仰着,也害怕着……
伊南莎·泷拭去嘴角的血迹,轻笑道:“愚蠢的秦岚,居然想对付我……”
“请陛下宽心,秦岚只是派人跟踪了俣将军,没有进一步的行动,她心里也应该有所顾忌。”珩低头回道。
“哼……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,我担心的是北岑,是西婪——”伊南莎·泷望向窗外,脸上浮出一丝忧虑神色,“听说诺帝·布莱斯那个老东西快死了,我原以为北岑气数已尽,没想到派去潜藏在宫中的暗士竟然全死于非命,那两个皇子都愚钝无能,我很奇怪是何人下的手……”
稚嫩的面庞上浮现着与年龄不相仿的阴沉气色,珩早已习惯,他依旧低低回道:“北岑只是个偏远小国,陛下放心,总有一天必定会成为东诸所属之地。”
“就算北岑能轻易夺得,那潇沭清鸾与林逸之也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,派去西婪的暗士如今都失去联系,若是死了倒好,若是被潇沭一族的人抓到,他怎可能会放过?”
“陛下请安心,这两人只是无知后辈,不足为惧,陛下的宏愿一定能够实现的。”
“但愿如此……”窗外的月光银白,伊南莎·泷伸出双手,月光下清晰看见,那双颜色死灰一样的手上,指如枯木!皱纹似班驳的树皮布满了双手,粗硬而几乎脱落的指甲参差不齐的生在十指之上,难以想象的粗糙,像似老化腐朽的枝干……伊南莎·泷将这样的手慢慢举起,轻轻抚上自己脸颊,这强烈的对比让珩有想呕吐的冲动——
“不管用什么办法,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……所有人成服于我东诸大国的那一天!”月下的少年如此说道。他看起来依旧年轻,除了那双手。
“陛下……一定会达成心愿的。”珩恭身说道。
婴孩的血,的确对陛下的康复起了作用,只是……要根治银狐的毒,似乎是不可能的了……
珩的心里不禁燃起一个想法——这个传说不死的皇帝,这次会死吗?
若死了……东诸会变成怎样?
克罗蒙·俣走进来,向伊南莎·泷行礼——
“陛下。”
伊南莎·泷看向他,问道:“叛军被镇压住了吗?”
“是的陛下,只是些没有纪律的乱民,成不了气候,涪将军已经将他们镇压住了,只是暴乱频繁发生,陛下是否考虑回国平乱?”
伊南莎·泷回到桌前,低沉的脸色似乎在思索些什么——“我有一事尚不能安心,来华葛索用婴孩,秦岚已经露出了太多蛛丝马迹,万一让林逸之查到……”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杀了秦岚?”珩试探的问道。
伊南莎·泷点点头,“我们在华葛这些年的行踪只有她最清楚,她死了,再干净不多。”
克罗蒙·俣皱起眉,“可是……陛下长期需要服用婴孩的血,没了秦岚,那我们……”
“我是一国之君,难道会缺婴童不成?!”
克罗蒙·俣心中一惊,——“陛下是说……让东诸国内百姓交纳……婴孩?!”
“不可吗?没有我他们怎么能安享太平?!”伊南莎·泷明显对俣的反问十分恼怒。
“俣将军,只是几名小小婴孩罢了,百姓会因受此恩典感到荣幸的,况且,那些低贱的平民都不缺子女,少一两个也不会怎么样的……”珩如此劝道。
克罗蒙·俣心中涌起怒气,面对皇帝陛下,又无奈的压抑了下去,他低着头,勉强应声:“属下明白了。”
这个珩,虽然表面上听命于他,可是暗士是皇帝直接授命的,虽然没有官爵,但在某种意义上,却有着比他更高的权威。
夜色深沉,秦岚怎么会料到,他们竟然会藏身在这里……
林逸之回到王府,像一头发狂的狮子冲进了古旧的书房里,他四处翻找,将房间弄得一片狼籍。
涂龙全然不明白林逸之这是怎么了。
见过那名沽月女子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,急冲冲的回到王府就是一翻发狂的寻找——
“陛下在找什么?”
林逸之没有理会,那些书籍很多都已经残旧不堪,林逸之本本翻开,扫视几眼又扔掷到一旁。
涂龙这才看清整个书房的布局。若他没记错的话,这间隐藏在东庭后院的书房一直都是封锁着的,年前的时候林逸之开过一次,之后会偶尔过来,但绝不让任何侍从侍女进去打扫——
书房里有床塌,简单的桌椅,一旁放置着一个古旧却精致的棋盘,墙上是一些字画,这里似乎曾有人居住过一段时间……
林逸之翻出十来本旧书,捧上手上,这才注意到涂龙一直立在门口。
“师父隐居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。”林逸之说道。
涂龙愣了一下,然后才想起来,他似乎听说过,林逸之与林然幼年时,他们的父王曾请过一位高人来教导他们学文习武。但是涂龙从未见过——
“无妨,你进来吧。”
立在门口的涂龙走进房内,古色古香的味道更浓,似乎还掺杂了些药草气味。
林逸之再没理会他,在桌边翻看那些找出来的书籍,一页一页……
涂龙不敢马虎,忙点了灯烛,置在桌上,自己立在一旁候着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鸡鸣几声,灯烛几乎要灭的时候,林逸之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涂龙看见林逸之面如死灰,他低喃自语:“……没有……还是没有……”
“陛下。”
林逸之显得很沮丧,他看向涂龙,勉强一笑,“我差点就以为,是汐儿回来了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这里的书都是师父留下的,上面记载了所有玄奇之事……也记载着吸食婴孩血肉可延缓衰老……可是没有,没有复生……任何关于复生的办法都没有……”
“陛下……”
“那女子像冰一样,怎么可能是汐儿……她死了……她死了,我早该承认这个事实才对……”
林逸之黯然低下头,“涂龙,我与她有一个交易,婴孩的案子交给她办,你不用再理会了,那些死状离奇的男子,也不用管了——她说只要将秦岚的生死交给她,她可以保证皇城内再不会死一个婴孩,或者男子。”
“属下……遵命……”
秦岚的生死……谁会在意呢?
可是涂龙心头却是沉甸甸的——林逸之看向他,微微一笑,“你也很奇怪是不是?”
涂龙皱起眉,“属下……确实有些奇怪。”
“是啊,怎么会不奇怪呢……她似乎对我华葛十分了解,才会让我捡这种便宜——”林逸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,“她不仅了解华葛,更了解宫廷,深知我不会拒绝这样的条件——”
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看吧,让我看看她会把秦岚怎样——还是她根本就是另有所图!”
若她不是汐儿——她便只可能是个恶魔!
“他真的会那么傻吗?”蔚小雨不放心的问道,她总算知道今天见的原来就是华葛的皇帝林逸之——原来是那个人……小姐曾经的…夫君……
“等他意识到,也晚了。”沽月汐冷冷的笑着,目光扫到杉儿身上,“杉儿,你可考虑清楚了?我不逼你。”
杉儿坚毅的点点头,“跟随小姐的第一天,杉儿便很清楚,以后该如何走——枉死的人,都在天上看着!”
那是绝对的悲哀。
当她看见那刀起刀落,甫笛最后望向她的那双眼睛——她怕是一生,也忘不掉!
那满满的哀伤,更在左颜汐死去的那日里几乎将她击碎,不能再失去了……已经没有什么,再可以失去了……当她独自回到王府时,只是空空,她的心里,也是空空——看啊,我已经没有了一切,还有什么,可以再失去呢……
“杉儿会办好此事的。”纤柔的女子弯下身子,声音恳切,像是誓言。
她觉得肩上一股冰凉,抬头看,沽月汐将她扶起,手指冰凉,却叫杉儿觉得暖心——“我该记得,你背上有旧疾,以后不要再行此大礼了……”
杉儿眼眶不禁微红,“小姐……”
如果我们的恨,最先摧毁的,是自己,那么……只能怪我们自己记着那些不该记着的东西……
“就算是错,我也不忘记……”杉儿心里默念着。
沽月汐心里却有一张容颜始终挥之不去……
林逸之,我再不愿和你相见——心口的痂,似乎又裂开,撕裂得生生发痛……
惑世 第七节北岑霜篇
春季中旬,北岑皇帝诺帝。布莱斯逝世。
——春雨淅沥,泥土与嫩草的芳香扑鼻而来……
塞尔拉兹。柯尔娜勒起缰绳,身下枣红色快马猛地扬起前蹄,一声嘶鸣之后稳稳停在国相府邸大门前。柯尔娜洒脱跃下马来,狨皮短靴粘上泥水,浅紫的衣襟也已经有些湿意,她无谓的甩甩发辫,水珠晶莹飞舞,柯尔娜望着眼前的府邸,凝神片刻,便向大门走去——
“小姐回来了!”
“是小姐回来了!小姐回来了!”
“老爷!小姐回来了——”
一时之间,国相府中混乱一片,夹杂着欢喜。
“柯尔娜回来了?”国相塞尔拉兹。莫罗沃苍老的面容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欣喜颜色,他从躺椅上坐起来,急切的起身走向门外——
娇俏的身影映入眼帘,塞尔拉兹。莫罗沃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,“柯尔娜……”
“爹……”柯尔娜容颜依旧,粉扑的脸颊,俏长的睫毛。她将塞尔拉兹。莫罗沃扶住,看见自己的父亲白华又增,面容苍老,心中不禁几分自责几分愧疚——“爹,我回来了……”
“回来了……可惜……陛下一直想见你……咳!咳咳咳!……”
“爹!——”柯尔娜急忙将塞尔拉兹。莫罗沃扶到躺椅边,让他躺下,“怎么病成这样?……”
柯尔娜带些愠色的望向一旁的侍女,“你们怎么伺候的?!大夫在哪里?我爹这是怎么了?!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塞尔拉兹。莫罗沃轻拍拍柯尔娜的肩,“我老了,只是小小的风寒而已,却要休养大半个月的时间才见好转……陛下去了,恐怕是想让我去陪陪他……”
“爹……”柯尔娜微微拧眉,“……是我太任性了……”
“……我知道你心里有事,你不高兴……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……”塞尔拉兹。莫罗沃语气沉稳,带了一种沧桑的味道。
一年前,华葛国王妃左颜汐,被冠以弑王之罪赐予死刑。塞尔拉兹。莫罗沃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,罪名是真是假,无人得知,只知道左颜汐死后,大雪将华葛掩盖了足足三个月……而他的女儿,塞尔拉兹。柯尔娜也同时失去了行踪,只是收到她派人送回的书信,说是一切安好,暂时不想回北岑……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知道,他的女儿心里有个结——左颜汐的死,北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……可毕竟,他们不能为了一个左颜汐而让东诸的大军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啊……
这年春天,年迈的皇帝终于去世——他唯一放不下的,应该是他那两个年轻的儿子。
“三天后全国发丧,你也准备一下吧……”
柯尔娜点点头。想起那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皇帝,仁厚慈爱,一生的举措虽然没有多大的建树,但一直以百姓生计为主,使得国太民安……可是,就这么走了。在她还沉浸在左颜汐的离开时,又一个人离开了——“……两位王子,谁会继承皇位?”柯尔娜问道。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微微皱起眉,仿佛想到什么事似的,眉头越锁越紧。缓了缓,他轻挥挥手——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
一旁的侍从侍女应了声,低着头纷纷退出门去。
待所有人离开,塞尔拉兹。莫罗沃低缓着声音道:“应该是二殿下艾斯。”
柯尔娜吃了一惊,愕然问道:“可是大臣元老们原先不是都倾向大殿下柏明吗?”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轻轻摇头,“那是以前,现在二殿下不论是在治国安邦上,还是在防国抵外上,都比大殿下更为优秀,虽然个性稍显温暾,但比起以前确实大有长进。”
“……既然如此……为何爹你看起来这么心事忡忡?”柯尔娜疑惑问道。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却长吁了一口气,“我确实有些担忧……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……”
柯尔娜不解的拧了眉,“……难道陛下去世前没有指明吗?”
“虽然没有指明,……不过很明显偏向于二殿下艾斯。”
柯尔娜松了口气,微笑说道:“既然如此,爹又何必担忧呢?陛下一向都是很明智的,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决策。”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紧皱的眉却不见舒展,“二殿下的努力,确实让人欣慰,我担心的……是别的人……”
“什么人让您这样伤神?”
“大概在半年前,二殿下带了随从外出狩猎,回宫时肩膀受伤,并带回一名蒙面男子,二殿下对陛下说此人救助了他,并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,请求陛下让他做自己的老师——”
“御使大夫?”柯尔娜惊呼出声。一般能够有资格做御使大夫的人,非重臣元老不可,教导的若是可能会登基为帝的王子殿下,德行与才能更要出众。
“当然,陛下起初是不同意的,那蒙面男子毕竟来历不明,年纪至多不过三十而已,可是二殿下执意如此,陛下便在群臣面前召见了那名男子……”
“如何?是怎样一个人?”
“当时我也在场,不得不佩服他谈吐间的气度与才气……据他所说,他常年四处旅行,居无定所,现在暂时落脚北岑国。陛下对他很是赏识,元老们也对他赞叹不已,尽管有少数人对此质疑,但二殿下再三要求,陛下便欣然同意了。”
“如此说来,也是件好事,二殿下性子温吞,文有章而无思,武提剑而无力,确实需要良师辅佐。”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点了点头,“确实如此……自从他被任命为二殿下的御使大夫之后,二殿下进步神速,皇位的人选也渐渐移位……”
“爹,皇位人选的选择也许会引起些骚乱,但是毕竟选择出合适人选才是最重要的,若二殿下真的比大殿下优秀,改变初衷也不是不可啊……您就不要再忧虑了……”
“……不……不是人选……”塞尔拉兹。莫罗沃缓缓摇头,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决,“是野心……”
柯尔娜茫然的望着自己的父亲,“爹?……”
“……这样一个人的出现……改变了二殿下,改变了皇位,还会改变什么?——这个叫赫罗的蒙面男人,他优雅高贵的气质下面,是无止境的欲望,陛下……一定也察觉到了,所以才会一直迟迟没有决定人选……”
“赫罗……”柯尔娜碎碎念着这个名字,“……若爹觉得不放心,可以与元老们商议,解除他的职称……”
塞尔拉兹。莫罗沃苦涩一笑,“他得王子殿下信任,怎能凭我一人的揣测就解除他的职称……也许,只是我多心了……”
“爹……你先休养身体吧,陛下发丧那日会更加操劳的……”
“你刚回来,也快去休息吧……”
柯尔娜轻轻应声,出了房门,忽然屋顶一个黑影闪过——
柯尔娜皱起眉——国相的府邸,谁这么胆大竟敢监视这里?!
北岑皇宫。
华贵而精致的一处楼宇,池水涓涓迂回流淌,别致的玉石小桥坐落在池潭之间,男子气质优雅,长发袭下,懒散的绒黑睡袍松松垂下,他眉眼含笑的望着眼前池水,声音轻吐:“槐芗……”
池水中有游物慢慢接近过来——
“槐芗,饿了吧?……”声音温柔。
水中游物的躯体变得清晰,倏地破水而出!——一个轻盈美貌的女子竟浮出水面,她盈盈笑着,像是无邪的孩童般纯真。
“来,过来这里……”男子靠坐在池边,向那女子伸出双手——
她游移过来,如往常一样钻进男子的怀中,轻启红唇,尖利的小齿露出——她低头一口咬住男子的臂膀,殷红的血丝浸出,丝丝流下来……
男子的表情却依然是微笑,爱怜似的抚摩着她湿漉漉的发,“槐芗长得好快……已经快有完整的人形了……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……”
被叫作槐芗的女子低着头,贪婪的吮吸着血液,听见男子的轻叹,她抬起头,笑得纯真无邪,犹如孩童——
“槐芗乖……试着说话看看?”男子捧起她花朵般的脸庞,柔声说道。
“……呃……”槐芗喉头发出的声音却细微带着颤抖,不稳的声带沙哑而艰难的发着声音。
男子安抚似的一笑,“没有关系……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……总有一天会说话……会叫我的名字……”
槐芗依然笑着,赤裸而美好的上身倚在男子怀中,下身却融化在池水里……
“……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……会越来越美丽……越来越像汐儿……你要学会叫我的名字……林…然……”
“……呃……”她只是年幼的妖,还不能确切明白主人的意思,她只是尽力发着一个声音……
林然却忘了一件事,水底的妖,是不需要语言的……它们,不会说话……
“赫罗大人!——”
一个声音传来,男子怀中的妖娆女子倏地躲进水里,没而不见踪影……
“赫罗大人……”慌张的侍女急急呼着,却见赫罗胸膛半露的靠坐在池边,俊雅带一丝邪气的面容抬起来,赫罗的双眸望向侍女——
侍女惊得心底一阵乱跳,面颊羞红——“……大…大人,二殿下召见你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赫罗淡淡回道,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——白银打造,遮去大半面容。
赫罗站起来,看了一眼一旁拘谨不安的侍女,“去拿我的衣服来——”
“是……是!”侍女提起裙摆急忙跑向华丽的楼宇内,她心里不禁疑惑,这御使大夫大人生得这样一张好面容,为何要遮住呢?
赫罗在宫中的居所是北岑二殿下艾斯特别为他建造的,其间的布局均依赫罗本人意愿设计,因此建筑风格与宫中其他地方迥然不同。同时为了更方便辅佐王子殿下,居所也尽可能的接近王子的寝宫。
方近二十的艾斯看起来文质彬彬,身体修长纤细,继承了他母亲的柔弱体质,淡黄色的短发柔软明亮,给人一种阳光的暖意。此时艾斯着了绢白翻花的高领里衫,外衣是一件深蓝色天鹅绒长袍,长袍上金丝镶边,使他看起来如天之骄子般高贵。他纤长的手指捧着一本看似古老的书卷,脸上仿佛还带着些未褪的稚气——
“艾斯殿下,赫罗大人来了。”门口走进来一名侍女,低身禀报。
艾斯抬头看见赫罗已然慢慢走进来,脸上浮现出欢喜颜色,“老师来了——”
“殿下。”赫罗略微低头应道,“不知殿下召见我所谓何事?”
“老师快请坐——”艾斯眼里盛满尊敬与敬仰。
赫罗淡然入坐。
“父王仙逝,元老们决定在三日后的发丧之日拥力我登基为新主,我皇兄仁厚,对此亦不反对。”
赫罗微微笑起来,“微臣恭喜殿下,殿下勤习文武,理应为君。”
艾斯放下手中书卷,笑道:“全是老师的功劳,若没有老师的教导,我也不会有今日——一直以来都是皇兄悉心教我学文习武,虽然我用功过,但总没有皇兄优秀,对皇位更没有奢望,若不是老师提点,我恐怕只是个无所建树的王子罢了。”
“历代君王,确实都是长子,殿下不必介怀,您看如今华葛国皇帝林逸之,他与您一样不是长子,但他治国有方,甚至强过他的兄长。此外更有西婪国皇帝潇沭清鸾,他同样不是长子,尽管有时手段残忍,可是对待天下苍生却始终仁德兼顾,不失为一个好皇帝。”赫罗面带微笑的回道。
“啊……老师说的是。”艾斯轻轻颔首,“华葛国的皇帝林逸之,在未登基前便是战场上的枭雄,其名远扬……若说起他,不得不提妖妃左颜汐……我一直奇怪,若真的是妖物,又怎么会生生被灌下毒酒呢?她应该挣脱逃走才是吧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赫罗沉默了下来,没有答话。
艾斯愣了一下,有些奇怪,“老师怎么了?……老师周游各国,是否对此事有些了解?”
“……听闻,左颜汐是因为怀有身孕……所以才没能逃脱……”赫罗声音低低的说道。
他亲眼看见了。
他是亲眼看见的。——虽然那时,从大火中逃出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,但是他仍旧去了,衣衫褴褛,潦倒不堪的拥挤在人群里……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天,他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她……
皇帝还没有死,皇后却擅自发丧——更让他觉得讽刺的是,他竟发现了东诸的暗士徘徊在宫廷四周……
他是回不去了。
林然已经死了。
而现在,这个死去的人则活生生的站在这里,看着自己心念心想的女人以弑王之罪被赐死?!——
他还没死啊!!!——
那么,她有什么罪?
她是我的!即使要杀她,也只能是我!她的一切都是我的!谁都没有权利制裁她!谁都没有!!!——
他的嘶吼声被那日暴风雪淹没了……
林然突然清醒了,非常的清醒——他被利用了,有人拿他当棋子布了一个局。
是谁?
伊南莎。泷,你掩饰得足够巧妙,但是追查她的消息却太过频繁,如此,你便显露出了自己的弱点……得不到她是你最大的弱点。
林然王者的骄傲与自尊容不下这种污点!
他竟然做了别人的棋子,成了这场戏中的帮凶!
他容不下!
最后是谁输谁赢,你要比比看么?伊南莎。泷……
艾斯年轻的脸庞显露出一些哀伤,“原来她已有身孕……我还是无法相信她会做出弑王这种事,她应该知道,这种事会使得她与林逸之永远分开……”
赫罗面浮淡淡的笑容,“殿下似乎对其中的缘由十分关心呢……”
艾斯尴尬的笑起来,“呵呵……民间对这位王妃的事迹谣传纷纷,我也不由得……哎,让老师见笑了。”
“民间的传闻时常被臣子忽视,殿下能关注这些,我很欣慰……只是,登基以后殿下将身负重担,请殿下在治国策略上多放些心思。”
“遵循老师教诲。”艾斯谦卑的低头道,他抬起头,面容温和,“我登基之日已不远,不知老师驯养的槐芗如今是否已成人形?”
赫罗笑起来,露出宠溺神情,“多谢殿下关心,槐芗生长得很好,她本是水中莲,自生美艳,只是……眼下仍旧有些胆怯,身体尚未长好,待再驯养一段时日,应该便能上岸了。”
艾斯笑开眉眼,“有老师助我,北岑日后定能分得一片天下——”
赫罗嘴角上扬,“我想,猎杀槐芗的那个人,一定不会想到……自己的食物竟会变成猎杀自己的人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还是老师高明,如此一来,北岑以后再不用畏惧东诸那个不死的皇帝了……”
无人的山道上,塞尔拉兹。柯尔娜一路追跑,直至进入森林——
她停下脚步,眼睛扫视四周,警惕的提防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。森林浓密阴郁,柯尔娜向里又走了两步,手里的剑紧紧握住……
忽听一阵男声轻笑——“呵呵……”
柯尔娜拧起眉,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……
“哎呀……真是水性扬花的女人啊,连我都不认得了……”树后走出一个黑衣蒙面男子。
柯尔娜惊愕的瞪大了双眼——这么轻佻无耻的声音,只有柳言才发得出来!
“……你!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?——”黑衣男子靠近过来,“是不是对我很内疚,觉得很对不起我啊?”
柯尔娜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,她一把将他的面纱扯下——柳言正笑得不知好歹。
“……你……还知道来找我?……”柯尔娜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,眼眶湿润起来,可眼前秀眉魅眼的男子却笑得更加不可收拾——
“你还怪我啊……哈哈……大小姐,是你一直不肯回家好不好……别哭了……乖,你朝思暮想的郎君这不是就在你面前吗……”
“混蛋!”柯尔娜举起拳头毫不客气的给了他胸口两拳,“谁想你了?!不要脸的混蛋!”
柳言吃痛得向后退了两步,眉头微皱——
柯尔娜愣了一下,随即提声道:“你别动!”她走上前扒开柳言胸膛衣襟,骇人的伤口映入眼帘——
“……谁……”柯尔娜声音颤抖,那伤口从左胸一直延伸到右下腹,尽管已经愈合,却依旧猩红得可怕,她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开,紧抓衣襟的双手微微颤抖,“是谁下的手?……”
柳言只是眉毛挑了挑,轻松一笑,轻按下她的手,将衣襟合上,“没什么要紧的,已经痊愈了……”
“还很痛是不是?”泪水涌出柯尔娜的眼眶,她像个孩子带着哭腔说着,“肯定很痛……不然打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向后退了……”
“我的天……你别哭好吗?”柳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,“你一哭…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……”
“是谁下的手?!是谁?!”
“……我也不认识啊……”
“胡说!不认识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?!!!”
“真的……是两个不知道姓名的暗士……”
“暗士?”柯尔娜止住眼泪,惊疑的望着柳言,“东诸国的暗士?……可我以为这只是个传闻……”
柳言笑叹一口气,“我起初也以为只是个传闻,暗士的传闻从伊南莎二世起便有了,没想到自己这么好运碰上了……”
“你去东诸了?……为什么?怎么会被暗士袭击?”
“呃……陛下让我去调查一些事,然后就遇上了啊,唉……我被他们打得好惨……”
“那……你怎么来北岑了?”
“北岑也有东诸国的暗士,我跟着他们来的——”
柯尔娜一时惊住,“北岑也有暗士?!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“我的大小姐,我就是为了调查为什么才来的啊……不过刚有一些头绪的时候那些暗士就被杀了。”柳言说到这里,稍微有些不悦的皱起眉。
柯尔娜倒是松了口气,暗士来北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,死了就好……只是……“谁杀了那些暗士?”
“似乎是宫里的人,我还在查……探子真难做啊,呵呵……”
柯尔娜的脸上却露出忧虑神色——“可是,若是宫里的人,不可能没消息传出来啊……除非那人有意隐瞒……”
“你也奇怪是不是?我也正奇怪呢,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目的……也许是东诸奸细内讧,也许是杀出了另一路人马?……”柳言重新将面纱戴上,“我引你出来想让你多加小心,现在快回去吧,免得被人怀疑,毕竟还不知道那人的底细……”
见柳言向树林深处走去,柯尔娜追上前几步,“可是为什么?——为什么还要起风波?又会生一场杀戮吗?”
“……也许……是他们不愿让王妃的灵魂安息……”
柳言声音渐弱——“柯尔娜,万事小心……”
“……姐姐……”柯尔娜的声音里透着无助,“他们还不肯放过你吗?……”
“如果有一天传来我的死讯……可是依然有人在追寻我的消息,你一定要帮我追查出那人的底细。”
左颜汐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——
姐姐?!
姐姐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?……
或者,只是巧合?……
柯尔娜懵在原地——是谁?是谁还不肯放过你?除了东诸……还有谁?
沉浮中昏暗的影,模糊的视线,邪怪的光……凝重的血红混沌了天地,秦岚觉得手脚冰凉,她哆嗦着呵着寒气,目光迷离的四处张望——这是哪里?我在哪?……
红色的雾弥漫在四周,她看见前面隐约站着一个白色的影……
谁?谁在那里?
“”
秦岚怔住!寒气凉透了全身!——左颜汐?!!!
那白影步步走进,秦岚惶恐的步步后退——
……左颜汐……不……不要过来……不要过来!不要过来!!!
“不要过来!!!——”
倏地挣扎着坐起来,秦岚呆滞的望着眼前熟悉的床缦窗檩,久久回不过神来……
原来是场梦……
她稍稍松了口气,背脊已经被冷汗湿透,微微动弹因为惊吓而有些麻木的四肢,吁了口气走下床来。转身坐到镜前梳妆,镜中的女子头发蓬乱,脸色憔悴,秦岚苦笑一声:“呵呵……我这般拼命,换回了什么……”
“……呵呵……”房间里一声轻微的笑。
秦岚愕然的睁大了双眼,只觉得犹如身在冰窟!
——她听错了吗?听错了吗?!谁在笑?是谁在笑!!!
身体因为恐惧而定住,她大气不敢出,直直望着眼前的镜……
是她吗?……是她吗?……
不……她已经死了……她死了……我亲手交给李烨的毒药!不会有错的!她已经死了!!!
秦岚愣坐在镜前,黑而无神的眼盛着满满恐惧,直直看着镜中那隐约的变化——自她身后,恍惚显出一个女人的身影,淡青的衣容,虽看不真切,却像极了左颜汐死前的模样……
秦岚的呼吸变得急促,那淡青色的身影也渐渐清晰……朦胧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——
秦岚脸色惨白!她仿佛再也无法承受一般,倏地闭上双眼发出惨叫!——“啊啊啊啊啊!!!——”
“皇后娘娘?!……”侍女们慌乱的推门进来,“娘娘您怎么了……”
“啊啊啊啊!!!鬼!有鬼!!!有鬼!!!——”
“娘娘!娘娘您冷静点!没有鬼啊,房间里没有别人——”
秦岚全身无力,她脑海中一片混沌,眼前一黑,便昏死了过去……
“娘娘!娘娘!——快传御医!!!”
惑世 第八节华葛忆篇
残阳如血的傍晚,闹市渐渐平息下来,人群散去,商贩们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,微凉的风吹过,带着春天初生草叶的味道。
衣衫褴褛的女子,表情呆滞的徘徊在街头。她的头发蓬乱,破烂的衣衫上尽是脏垢,一张瘦削的脸上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——她时而傻笑,时而哭嚎,显然已经疯癫。街边有好心的商贩将卖剩的米糕递给她,她便欢天喜地的捧在怀里,嘴里含糊不清的碎碎念叨着。
沽月汐坐在马车里,一直看着……
马车停在街道边,驾车的蔚小海脸色惆怅,望着渐渐黯淡的天色,心中忧虑却不敢言语。
沽月汐直直看着那个疯癫的女子,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,只是如此看着……看这女子在街上疯闹嬉笑号哭发狂呆滞无神……
突然,她转移了视线,略微侧目——竟发现不远处,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!
沽月汐大吃一惊,脸色微变——是她看得太过入神了……才会没有发现他,他在那里看了多久?……
她很快恢复镇定,收起惊愕的表情,一脸从容并微微笑着——
“真巧啊,陈公子……”
林逸之见她对自己笑……不知为何,心里竟有些落寞。
——看来,她似乎始终要以虚伪对我。
那么一刹那,从她的眼神里竟捕捉到一丝柔情……是他看错了吗?为什么一旦面对他,这双眼睛里只有这绝对的冰寒?这个冷漠的女子……又为何可以这般轻易的就牵动了他的心弦?
他的情绪为什么要因她的一举一动而影响?
不可以。
她是恶魔。冰冷高傲,没有感情的恶魔。
林逸之微微笑,步步走近,宽阔的银灰长袍随着轻风略微上扬……
沽月汐觉得眼睛看得涩涩的发痛……这个曾经让她沉沦的男子啊……
“是挺巧的,沽月小姐停在这里是等人么?”
“呃……呵呵,算是吧。陈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
“闲来无事四处走走,正打算去旭岫河看看日落。”
“陈公子好雅兴,不过眼下这时间,等你赶到城外的旭岫河之后,恐怕已经天黑了吧。”
“无妨,看不到日落,也可以看到明月。”
“陈公子真是有闲情雅致,已经对命案不关心了吗?”
“有沽月姑娘助我,我自然是清闲自在。”
“我能得陈公子如此信任,实在荣幸,不过也希望陈公子别忘了准备我要的东西。”
“呵呵……沽月姑娘放心,你我既然已经商定,我一定不会忘记的。”
“我也相信陈公子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。我现在要出城去,就此与公子别过了。”
“就此别过。”
双马嘶鸣,马车奔驰离去,卷起一路尘土飞扬……
——你我已言不由衷,词不达意……笑无颜,眼无情,泪无痕,人在陌路,独影两旁凭吊,惟有回忆,惟有交融在血肉里的回忆,痛得人遍体鳞伤,肝肠寸断,体无完肤……
林逸之转身欲离去,瞥眼见那疯癫女子蹲在角落里摇头晃脑,嘴里念念有词,模样可笑,也更加可怜。这女子蹲坐在地上,手中始终捧着商贩给她的米糕,眉开眼笑着——
林逸之向一旁正在收摊回家的商贩问道:“她的家人呢?没人照顾吗?”
“她是从外地嫁过来的,丈夫在去年病死了,可怜一个寡妇把孩子拉扯到两岁大了,现在孩子也没了,唉……”商贩叹着气,一面收拾着东西离开了。
林逸之愣在原地,呆呆的看着那个疯癫的女子——这就是她看得如此入神的原因吗?……以至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……为什么?……她眼中的那一丝柔情竟将他诱惑了……
疯癫的女子嘻嘻笑着,“宝宝今天有米糕吃了哦……今天宝宝吃米糕……宝宝好开心是不是……”
林逸之倏地捂住自己的嘴——老天!他此时竟然难受得几乎哽咽了……
他的孩子……他丢了他的孩子……
这个沽月汐,究竟是什么人?谁能来告诉他?!她是谁?!……她到底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汐儿……
这样的折磨,他还要承受多少?
林逸之走得飞快,像是逃离——他眼前满是那个疯癫女子悲凉的狂笑!他耳边充斥着那疯癫女子对孩子的柔声细语!
谁来救救他?!谁能来救救他?!
“……陛下?……”
涂龙惊愕的望着眼前仓皇的林逸之——他从未见过林逸之如此……
林逸之紧闭着唇,深深呼吸……他努力恢复镇定……
“逸之!!!我不喝!!!——救我啊!!!救我啊!!!——”
“走开!拿开它!!!我不喝啊!——逸之!!!”
林逸之双手抱住头,死死抱着!——拼命压抑着这些零碎片段的浮现!
这些回忆是冰冷的刀剑,这些回忆能杀死他!
涂龙被怔住,看林逸之脸色死白,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——他忽然回过神来,转身对身后随行的士兵呵道:“陛下身体抱恙,护驾回宫!”
涂龙扶住林逸之,赫然看见他嘴角处渗出血丝来……
“……陛下?!”
——我的心,随着你的离开,一起离开了。
我这寂寞的身体,随着你的离开,日渐腐坏了。
倾尽所有,只为留得你惊鸿一瞥。
回眸嫣笑的,却是往昔旧梦。
林逸之掩住面,轻轻拭去血迹,声音沙哑,透露出疲乏,“我没事,……回宫吧。”
“可是!——”溢出血了能叫没事吗?涂龙紧紧扶着林逸之,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。
林逸之扫视他一眼,可怕的气势压抑住涂龙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——他说道:“回宫。”
涂龙怔怔没有言语,片刻后低了头,“护驾回宫。”
沉默的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的背影,——挺拔修长,气宇轩昂,永远的淡然从容,仿佛天地间的一切皆在他脚下……这样一个人,他跟随多年了,今天却是第一次感觉到,他很累。
尽管看似无事,涂龙却觉得,林逸之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……
桂桂在杉儿怀里睡得宁静,杉儿轻轻拍打着,嘴里小声哼唱着。——稍稍缓了口气,她觉得怀中的孩子应该已经沉沉睡去了,神色忽然变得肃穆起来。左右张望一番,已经到栎实林的路口了。
走进这条僻静的林间小道之后,也许会遇见几个要回家的柴夫猎人……可是还有另一条路,有一条看不见的路,可以通往怪邪的栎虚林,没有人敢靠近,没有人能进去……再不会有人打搅……
杉儿抱着桂桂的双手下意识里紧了紧,快步向前走去——树林路口处,显出一名女子。
“小雨。”杉儿唤道。
蔚小雨莞尔一笑,提着灯迎过来,“要入夜了,小姐吩咐我来接你。”
两人双双走进树林——
狭窄的小路上两个纤柔女子慢慢走着,不疾不缓……像是诱饵。
“还跟着吗?”杉儿压低了声音问道。
“还在。”蔚小雨微笑答道,她步履轻缓,一边走着一边玩弄着四周延伸出的枝叶,“像一个自负的傻瓜。”
杉儿愣了一下,随即轻轻笑起来,“呵呵……那就好,我还担心他不敢跟我进来呢……”
天色渐渐暗下来,树林里显得更加阴冷黑暗了——身后的人,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。
女子的身影已经看不明晰了,惟见火红明黄的灯笼,在不见苍穹的密林里灼灼发着光……
身后的黑影忽然一跃跳起!——白光突显!刺眼的白牙双刃像闪电一般劈过来!
“砰!——”
兵器交错间金属刺耳的嘶鸣!夹带着死亡的音调——
蔚小雨的袖剑牢牢扣住这来势凶猛的白牙双刃,她盈盈笑着,眼里闪着寒光!
黑衣人吃了一惊,怎么也没料到眼前这娇小女子竟然挡下了他的双刃!——他使力上提,白牙双刃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刚挣脱开来,蔚小雨的袖剑却已然攻过来!黑衣人被这凌厉攻势逼得步步后退,蔚小雨步步向前。
蔚小雨的袖剑薄如柳叶,弯如钩月,寒光荧荧,拼杀间溅得星火飞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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