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梦 - 分卷阅读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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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黑色的、清漆剑柄,并无金玉装饰,只有被塞外野风吹过的痕迹,随着时光一同刻在上头。

    秦顾看着手中的长剑,就想到了秦家祖庙,想到了少年时代回乡策马,在广阔穹窿下扬鹰击鼓的日子了。

    那时候,他的身边尽是半人高的青草,可他望着那些草,恍惚觉得,一草一木,都是曾经的兵马萧萧。

    他望着无边的天地,忽生出绵绵不绝的肆意豪情来,向天空疯狂呼啸,喊出心肺里所有的野兽。而后一把脱尽衣服,就那么裸着少年人未长开的身体,在一整个蒙山下,沐长风,览日华,狂奔到力气耗尽。

    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,他听见了祖庙中的那柄剑,日日夜夜,都在悲鸣。

    望与天地同去,不得归。

    百年前的前朝太宗,收马于南园。从此,秦家后辈都生长于京城之内,遥望蒙山。

    极尽人间富贵,终不得自由。

    江南塞北,三千里路山河。有些东西随着祖先的骨血绵延下来,一代一代,越扎越深。

    楚云歌仰头大笑,声音里尽是嘲讽,“故里?我知你秦家世代求自由求傲骨。可如今为了那份自由,甘为新帝手中杀人刀——这就是你秦家铮铮铁骨?”

    剑光哗然涌起,将头顶树枝都削飞三尺。

    秦顾微微颤抖地握住剑,片刻后,猛地攥紧手,毅然道:“是,秦家今日为人驱使,只为日后,绝迹江湖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楚云歌晒然,轻轻伸出手去,他的手上,仍旧还是那柄竹伞,“三年前,楚家泪痕剑已碎,如今我手中,唯有这一把伞了。”

    一边的苏易清,静静倚树而立,微微低着头,用一种认真顺和的模样认真倾听。

    他看见楚家焦土的时候,或许因为记忆全失,又或许因为,他可能是个无情人,半点悲凉的感觉也没有生出。可就在这漫天飞扬的雪中,听了这两人的话,居然生出一丝不忍来。

    不为别的,就为了,那些因争斗而诞生的尸体上,又开始了新的争斗。

    倘若世上真有魂灵,那些死去的人,是在九泉下悲呼劝诫,不要再死去更多的人了;还是呼号激昂,让那些未死的人,背负着贯穿始终的意志,继续去赴死?

    他注目一望,一白一黑的两人,一个白衣萧索,一个黑甲霜寒。

    苏易清想,他是真的,看不懂了。

    这两人,一个背负着家族血仇,一个背负着家族希冀,而他又如何轻易去判定,究竟孰是孰非?

    在他陷入片刻迷惘的时候,雪地上,新的战争已经开始。

    楚云歌手一抖,内劲顺着伞柄顺势而上,将伞柄轻易折脱下来,堪堪用作一把剑器。

    秦顾长剑上挑起的光,寒冷又迅捷,几乎与雪水融为一体。他秦家功法本就凝气化形,因而各个内功深厚,基底极佳。不过数招下来,就已见楚云歌接连后退,纵然还保持三分闲雅,也看得出后力已失。

    三年前,楚云歌借助招势轻巧的优势,才勉强打作平手,如今两人都放开手脚,他没有利器倚仗,更缺少一点雄浑根底,处处见颓。

    秦顾一跃至空,长剑直刺,于空中望去,雪地上的白衣公子,手中一杆老竹,雪风朦胧中,搅动满山烟气。

    那只手,不论握着什么东西,只要逃出升天,往后一定能在整个天下掀起漫天风雪。

    秦顾一顿,手中的剑势就以更凌厉的速度劈了下去。

    楚云歌松松握着竹柄,常年习剑的手上,有薄薄一层老茧。手腕优美地转动竹竿,如漫天风雨,西楼弦歌,被谁一再挑动。

    剑光即将落地。

    那柄老竹的柄,想必是无法承载这样的速度。

    可,电光火石间,寒风突起,一道刀光横生滑飞,如灵光片羽,纵翔而来。

    楚云歌与秦顾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刀,各自退了数步。

    秦顾懵了懵,旋即大怒,正要飞身重上,只见身前机关轰轰启动,假山缓缓行来,而楚云歌一手攥紧绳索,自山崖上一跃而下。

    衣袍被风吹得猎猎鼓起,如一只雪白大鸟。

    秦顾更怒,愤声道:“阿清,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!”

    苏易清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仔细道:“虽不至于被驴踢,不过也差不多少。”他伸出手,随意指了指山崖,不经意问道:“楚家所犯,究竟何罪?”

    秦顾气结,然而依旧老实回答道:“通敌叛国,你好好地,明知故问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罪证何在?”语气一凝,在刀尖化成了寒气。

    “葬身火海。”

    苏易清脸色一变,冷冷道:“未见其罪,而戮其三族?”

    秦顾即便反应再迟钝,也觉察出此刻苏易清的不对劲来,就握紧了手中的剑,试探性往他靠近一步。

    不料刚走上前,两人中间就横上了一柄刀。

    “阿清!你当初明白的事,如今怎么反而不明白?这世上,岂能事事都光明磊落,都以黑白相判?”

    秦顾说到这儿,没来由地,心中一恸。

    倘若不是生逢这个时候,倘若是二十年前、百年前,他与楚云平,或许能以那一剑之故,成为或多或少的朋友吧。

    即便不是朋友,也可称得上一声,世兄。

    他只是看得明白,而在他的“明白”里,有些东西,重若泰山。

    苏易清忽道一声:“好。”

    他的刀上,于此刻也焕然出一片凝光。

    他定定看着手中长刀,光华流转,像在指引他往某一条不可预知的路走去。

    “或许原先的我是明白的,可如今,我要重新去找答案了。”

    苏易清将刀负在身后,不疾不徐,往山崖走去。走了几步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回头问道:“忘了问,阁下尊姓大名?”

    “阿清?”一股寒气从秦顾脚底一下窜到头顶,“才半个月没见,你是真的脑袋坏了……”

    第10章 第 10 章

    绳索在雪地上划过长长一道印痕。

    楚云歌松开绳子,轻飘飘落在山脚。

    浅浅的白,蒙蒙的灰,山脚雪白的路,像极了楚家绸缎庄里最好的越州绸。

    那是颇为难见的,柔白的一匹绸——纵横交错的丝线,细细密密织成顺滑温柔的颜色。再将刺绣用的丝线,每一条都分为八股,用极细的针挑了,刺出一痕山,一线水。

    于是,当那匹绸子从掌柜孙女的手中展开的时候,哪怕时至掌灯,也看得到织物上泛起的润泽的光。

    绸缎上绣出的烟山雾水,轻轻一抹,也像极了眼前白色软轿,在漫山雪色中,只一粒。

    楚云歌只好叹气。

    他曾经翻过大哥的书,像所有世家大族最隐瞒的书柜中藏着的书一样,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朝堂大小动静。

    关于沈从风最早的记载,是八年前以剑术得见于先帝,从此时常行走宫闱。

    出身于小寒山内门,八年前叛出山门,走进朝堂,从宁王少保到如今的神威将军,终于位极人臣。

    此刻,这位小皇帝眼前的红人,正坐在软轿内。发旧的轿帘半卷,露出他半张脸来。

    那张染了些风霜的脸,并无多少出色的地方,倒是深沉阴郁的两眼里,跳动着深藏的锋芒。

    四周山崖如削如劈,雪映得楚云歌脸色微微发着青。

    他看见沈从风拿起了手中的剑。

    那是一柄旧得很了的剑,用粗布缠了不知多少道,露出的剑柄上,锈迹斑驳。

    沈从风漫不经心解着布条,随口问了句,“楚公子,意欲何往?”

    楚云歌翻开手,仔细打量了一眼还未扔掉的伞柄,只好又叹了一口气,悠悠道:“自然是往逃命处去。”

    他的姿态一向优雅,兼一身素袍白衫,任谁也看不出是一个身负血仇四处奔逃的人。

    沈从风微一点头,拍拍剑柄,低低笑了一声,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厌倦,“我去过刑部大牢,里面的人或胆小如鼠,或目眦欲裂,我也曾亲手放出几个犯人,而唯有你,”他顿了一顿,像身披紫衣登临朝堂般,沉稳从容,又带着无法抗拒的迫力,“唯有你,配得上放虎归山一词。”

    楚云歌静静站定,雪白头发下,露出半截颈子,倨傲地伫立朝向天空。

    他淡淡看着沈从风,摇头问道:“沈将军,果真想好了捉我归案的后果么?”

    沈从风的手顿住,半是苍郁半是机锋的眼中,有光一闪而过。许是外面冷得很了,他又习惯性将手抄回袖中。

    所有和他亲近不亲近的人都知道,这位沈大人一向喜静不喜动,常年外出坐一顶软轿,比文官更懒散些。今天动刀动枪,说了一箩筐的话,已是难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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