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魂 - 分卷阅读4
我仔细看了看挖出来的土,蝴蝶兰被浇了太多水,已经烂到根。也许慢慢救尚有活路,但我并不是个对植物有耐心的人。
“六十岁的时候,阿公除了我以外,身边再不剩一个亲人……他说,他本以为自己三世同堂,晚年无虞,可以含饴弄孙以自娱……
“他说,怎么也没有想到,自己六十岁的时候,却要重开衣箱,养活一整个戏班子,亲自登台娱人……
“屿飞,你说为什么会这样?阿公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,他有了癌症?
“医生说,阿公每天只有一个小时清醒,其他时候甚至听不见我说话……手术?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希望有多大,何况还有并发症……你也知道,重症救护有多昂贵……”
我听来听去,听出了端由。说到底,人生的许多麻烦事,都是因为没有钱而起。
“唐奇,看着我。”
我伸手托起唐奇的下巴,强行令他直视我。一颗颗巨大的眼泪从他眼角滑下,汇在我的手心里。他睁大双眸看着我,使劲眨了眨眼睛,又抖了抖嘴唇,看起来茫然又脆弱。我的心里像是有根弦“铮”的一声,忍不住半弯下腰,覆上他的嘴唇。
“别这样,我阿公还在——”
白色病床上,干瘦弱小的躯体被囚禁在氧气面罩和层层针管里。岁月无情,谁也看不出这副残躯,当年曾有着名伶的风华绝代。
昏迷的人不会自己醒,而我不喜欢别人违抗我的命令。匆匆把唐奇从夹克衫和牛仔裤里剥出来,我将他推到厕所里:
“自己打飞机,蹲下,替我吸出来。”
二十出头的男孩子不会轻易哭,而此时的唐奇却泪眼汪汪。一米八的精壮身躯,跪在我面前,一筹莫展地自渎。我揪着他乱糟糟没抹发蜡的短发,把身体推进他更深处的喉咙里。
唐奇被我的体液呛住,趴在洗手池前掏了半日喉咙。不知为何,我觉得他呛红了双眼的样子格外可爱。我从背后抱住唐奇,低声安慰:
“放心,有我在。”
对脆弱崩溃的人来说,这句话最管用。上至八十髦翁,下至八岁顽童,人人都有心结,人人都怕痛。你哄诱他们,告诉他们你就是避风港,这世间有天堂,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相信,来逃避种种疼痛。
唐奇也不例外。他扑在我的怀里,眼泪将我的西服濡得湿透。我微微带笑,轻轻敲打他的脊背:
“有我,你放心。”
他不知所措,跟着我的话喃喃重复:
“屿飞,我相信你,我放心……可是,我该怎么做?”
“阿洛当年的确对天福帮有功,不过……”
“时移世易,我们天福帮不能老在原地踏步……当年有功的兄弟要赏,可是魏老二这些年来靠着地方议员牵线搭桥,带着帮中兄弟做生意,积聚下来的人脉不容易……”
“阿洛做事虽然得力,但可惜,当年他动手刺杀议员这事,天下皆知,天福帮的大权,无论如何不能交到他手里……”
“跟过魏老二的那个女人,也是个不省油的灯……老二身后的那几千万,我看不能落到那女人手里……”
手指“啪”地在触摸屏上一点,我将电脑实时传输的摄像画面关闭。阿扬站在办公桌前,虽然仍然是一副法学院精英、公事公办的扑克脸,我却分明在那双精明的眼睛里,看见合谋成功的笑意。
“布局布得很成功,”阿扬评论着,将一叠以假乱真的照片递到我面前,“他们以为这段时间和姣姨乱搞的人,是你。”
文件上清晰地打印出酒店房间的使用记录,而那些苏姣姣摆出放纵媚态的一张张瞬间,都被完美地替换成了我的脸。纵然不愿承认,我的心底猛然涌起一阵针扎般的妒意。
“如今高层元老在商议,要怎么除掉苏姣姣和你。我已经按计划好的,把下次‘你们’的开`房时间地点透露出去,就看他们肯不肯入这个局。”
阿扬律师见惯了大场面,谈论起细节如抽名贵雪茄般惬意:
“苏姣姣这个女人虽然精明半辈子,终究眼光浅……二爷遗嘱给她签的那些文件,都是有条件的……帮中元老就是冲着这一点,非要把她那些见不得人的事,扒个底朝天,他们觉得只要拿住了你和苏姣姣通奸,二爷留下来的那些钱,就随他们处置了……当然,他们也不是完全的废物,倒还知道把二爷当年的那个私生子找出来,好立个名目……”
我有些心不在焉,阿扬的话渐渐在耳旁飘远。不知怎的,我突然想起那个在医院的午后,日光从淡绿色的窗纱和百叶窗缝隙间投射进来,无数粒微尘在光线中漂浮旋转,如旧日的灵魂在起舞。
仿佛有人拖长了戏腔在念。
魂兮归来!西方之害,流沙千里些。
旋入雷渊,爢散而不可止些。
阿扬的话又渐渐回到我的耳朵里。
“当年二爷也是心软……那个女人脚踩两条船,嫁了旁人以后,才产下那个私生子……偏偏她嫁的男人是个不中用的二世祖,赚钱没什么本事,只会吃喝嫖赌……那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欠的赌债来找二爷求情,二爷为了眼不见心不烦,打发他们回了台南……”
“你见过人的灵魂吗?”
我突然开口。
“什么?”
阿扬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愣。
“有人曾经告诉我,这世界上,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招魂……以前我不太相信……
“我不是不相信招魂这件事……二爷说过,世间的事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……
“只是我有一个疑问,招魂的人,总相信被招的人,拥有一个灵魂……
“可是,会不会有人从一开始,就根本没有灵魂?”
一道闪电在半空划过,照得夜空如同白昼。
雨水、汗水,也许还夹杂着血水,只是我已无心去拂拭。被我扼住喉咙的小小人儿也停止了挣扎,他和我同时抬头,看向紧紧压在玻璃窗上的那张脸。
那张唇色如血、五官被压得扁平扭曲的脸。
一双手正扼在那根纤细颀长的脖颈上,用的力气仿佛恨不得将那条脖子拧断。
窗台很高——高得我看不清那双手主人的脸,对方也看不见我们。但我确定那是个男人。那双手的手指细长,有力,指节分明,定然是个男人。
也一定是男人,才有如此强烈的恨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的那个男孩,他愣愣地走上前两步,跌在泥水里。他尖叫了吗?也许那些尖叫被掩盖在了隆隆雷声里。
甚至连我都感到了几丝害怕——几个星期以前,当我用那把枪,将那个西装革履的议员脑袋打开花时,四溅的血液和脑浆,都不曾教我真正害怕。
哥哥。哥哥。
我感到有人在扯着我的裤腿。我低下头。
那孩子愣愣地坐在泥水里,一张表情空白的小脸上,是泥浆、血水、雨滴和眼泪。
你认识那个女人?我轻轻开口问。
小小的惊恐的双眼。点了点头,却又摇了摇头。
哥哥,我不明白。
我不明白。为什么阿爸,他要杀阿妈?
“‘眼前乍现美裙钗,俊逸少年何方来,结下无穷相思债。’”
阿扬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旧式录像带和播放机。我随手将一卷录影带放进去,白衣美人和翩翩公子便在电视机上开始唱了起来。几十年前的剧情居然也写得跌宕起伏,唱词热烈浅白,我竟然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。
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,似乎本能想要翻身。我低头看了看,纤秀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道细细的阴影,并没有半分要醒来的样子。
白衣美人扮完了女子扮男子,明眸如星,俊眉如飞。我突然就理解了,为何老一辈提到歌仔戏,提到叶青、杨丽花和孙秀凤,会痴迷成这个样子。
又低头看了看床上的人,我笑了笑。难怪古往今来,无数人前仆后继痴迷戏子。心甘情愿,红颜祸水。
念头起来了,那人偏偏又动不得。幸而一张脸没有半分损毁,仆役又不敢随意进房打扰。
我俯下`身子,噙住那对柔柔的红润嘴唇。那人虽睡着,呼吸匀净绵密一如往常,反而更令人无限遐想。欲念愈发高涨,我忍不住自渎了一回。
那人只是躺着,似乎丝毫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。我百无聊赖,只好拿过一旁的报纸,念了起来。
“天福帮多名元老隐退,台北街头势力大变天!”
“豪华酒店集体捉奸,女当事人竟是黑帮过世大佬未亡人?”
“歌仔戏当红小生酒店坠楼扑朔迷离,是否为情身亡?”
忍不住嗤之以鼻,都是这种赚人眼球的无聊小报。报纸被翻动得哗啦哗啦,我耳边又响起阿扬在电话里的汇报:
“洛哥,他们上钩了……是的,金地酒店2013房,我们有内线布置了监控,他们就在里面……这事需要快准狠,乱麻斩得越早越好……不,不需要你亲自出马,我已经备好了证据,到时候往那帮老头子脸上一摔,保证他们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……
“不过,洛哥……唱戏的那小子,你真的——你真的放得下他?”
脑子里像是有个角落在痒痒,我躺在一旁,拿报纸盖住脸,拼命笑了好一会儿,才停下那股不可抑制的痒意。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,不得不拿袖子使劲擦脸。侧过头,那人躺在床上,干净利落的五官平如死水,没有半点笑意。
然而我觉得安全。如果那双眼睛睁开,我或许不知道如何回答他。可是他闭着眼睛,无知无觉地躺在我的身旁。
我想起在彼时在树荫下,他抱着双膝捧着笔记,抬头对我微笑,递过来一枚云片糕。
我想起在林百货的顶层,他躲在人群之后,借着棒球帽和墨镜的遮挡,衔着半口司康饼,轻轻送到我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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