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梦 - 分卷阅读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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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雨纷飞,如云起灭,细细密密,在半醒未醒的梦里响了一夜。

    似是清明,似是昏沉,迷雾蒸腾。唯有一双温和兼高华的眸子,沉沉浮浮间,破开弥漫黑气。

    谁的眼睛?

    三分温雅,三分从容,三分高贵,与一分倨傲。

    见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,苏易清从梦境里抽身而退。

    屋外的雪仍未停歇,他披一袭揉蓝衫子,轻轻支起窗。

    冰寒的凉气卷携着雪花纷飞入室,撞上他温热的前襟,一滴滴化作斑驳的水迹。

    斑驳破碎得,像他如今的记忆。

    他在一无所有的空白中醒来,在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回溯,却终究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三天来,他长久地在屋内静坐,从早到晚,从日出到日落,却悲哀地发现,连自己究竟从何而来都记不得。

    陌生的寒意侵入骨髓,有点冷。他漫漫地叹息,在窗前展开袖中的信。

    醒来的时候,在贴身的衣物内找到的,唯一记载着自己姓名的东西。

    柔白微黄的洒金信笺,反射着微熙晨光,明灿又清贵。疏阔沉稳的字迹蜿蜒到最后,竟飞扬出云卷烟散的流丽来……

    “愿江南江北,竹屋山窗,一笑相逢。”

    逢字的最后一笔,剔得长而细,像一场欲断未断的梦。

    也像极了他腰侧的刀。

    窄刃,微曲,光撒在刀身上,明晃晃如水,隐了层玉色。如美人伏锦褟,光滑繁复的衣物中,露出一截微微扬着的玉颈,柔顺的幅度,藏着足够的风情。

    一把好刀,一封信。

    可苏易清是谁?

    他定定在窗前站了很久,直到鸡鸣三声,红日腾空。

    西街上忽然传来了不同以往的声响。他这几日也出去过,用腰间仅存的一贯钱填饱肚子,看到的街头巷尾都是一片死气沉沉,想要问些东西的时候,卖食物的摊贩都摇摇手,露出敬畏惊惧的神色来。

    今天,街上居然有了声音。门开阖的动静、马蹄的响动、官差呼喝的嗓门。想了一想,苏易清就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西街商铺皆把门关得密不透风。以往常见的茶摊都跑得一干二净。压着囚车的士兵正从街上走过,车内老者白发苍苍,佝偻着半个身子,双眼昏昏。巨大的车轮从雪上碾过,发出一连串的吱呀吱呀声。

    车后,二十余人被束着双手,有的披散着发,有的光赤着脚,似是刚从床上被拉起的模样。

    最末尾的白衣姑娘踩在冰上,脚下一滑,顿时跌滚到雪中。

    擦碰到地上石子,冻得僵红的手上即刻就划出几道鲜明血痕。

    有个差人提了皮鞭,眼皮一掀,还不等那姑娘爬起,手腕一扬,鞭子就已朝她劈头甩去。

    没听见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,面前已然多了深蓝一个人影。

    雪亮的光,比冰更凉,带着刺骨风情,从蓝色袖底携风而出,将皮鞭斩成两段。

    那差人怒不可遏,直叫道:何方贼人,胆敢作乱!全不看脚下两截皮鞭一眼,怪叫一声就扯出腰畔长刀往前冲去。

    一声叹息落在雪中,修长两指并住刀刃,轻轻巧巧将那差人逼得连退带滑滚出三尺。周围呼啦围上一群士兵,苏易清抬头,擦了擦手指,摇头道:“不是好刀。”

    说这话的时候,犯人与士兵才看清他的脸,异常清俊的一张脸,嵌着幽深无波的眼睛。

    不由让人心中一跳,就想到寒风中透碧的竹子,任风来风去,他自伶仃。

    忽有一位骑着高头大马,领兵模样的,看了他的脸,后背一凉,又打量了一眼那柄细窄弯刀,顿时惊呼一声跌下马来,喊道:苏、苏公子?

    “苏公子……”微沙带哑的女子声音从地上缓缓飘起,隔了寒风,也能猜想出曾经的玲珑嗓音来。

    那白衣姑娘伏在地上,黑发散乱如流云,露出微红的嘴唇,清澈的眼睛和淡长的细眉。

    十足的一位江南丽人,见者生怜。

    苏易清仔细打量着那位姑娘,搜遍了脑海,半点儿相关的记忆也没有找到,只得放弃。

    那姑娘挣扎了片刻,直起身来,立刻便有差人替她松开手上的绳结,朝苏易清道:“苏公子,这可是楚家绸缎铺子老掌柜的孙女,”后半截声音腻在喉咙里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“后半夜,我替您送过去,大街上,您给咱们一个面子。”

    苏易清皱了皱眉,侧过身去,往那姑娘身边走了几步。他不意与那些差人说话,也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失去了记忆的事,随意打量了她几眼,颇为浅淡地问:“姑娘叫什么?”

    她笑了一笑,伸手将衣服上的雪抖干净,又扯了扯衣角,尽量将褶皱抹平一些,才仔细地行了一礼,从容道:“江晓月。”

    全然不见半点畏惧胆怯。

    苏易清点了点头,正思量接下来该问些什么,却见她轻轻仰起脸来,曼声道:“您不认识我,我却见过您,那时候,楚家的大公子……也还在人世呢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婉转,态度从容又平和,边上的差人却吓丢了三魂七魄,压低了声音怒道:“你……你还敢提楚家!”仓仓皇皇低头向苏易清道:“她再这么说下去,苏公子,您也未必能保得住她啦。”

    那姑娘猛地提高声音,沙哑的嗓音在雪地中一漾而开,如玉碎云消:“我既敢为楚家披孝,还会顾惜区区性命吗?”

    白衣少女倔强而孤傲,三千青丝,如泣如诉。

    她找了好久,才从库中找到陈年白衣,好在祖父是掌管绸缎铺子的,好在她找到了一截雪白丝缎,在发上系起小小的结。

    上下仔细瞧着眼前瘦长伶仃的青年,她露出一抹疲倦极了的笑,缓缓开始倾诉湮没已久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曾经,楚家的那位大公子,也这么问过我的名字……”不事刀剑的手从冰凉绸缎上拂过,绢、锦、丝、缎,滑得像水,凉得像雾,一根一根染了纷杂色彩的线,穿起无数人间的欲望……

    那是第一位恭恭敬敬,未曾因为女子身份轻视自己的,妙人。

    冰雪中冰封的记忆呼啸而来。

    可惜,衣非旧衣,人非故人。

    苏易清忽而道:“你喜欢他?”

    本来带了些暖意的笑容凝在女子脸上,一点一点沉下去。

    “苏易清,我原以为,你这样的人,是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“苏易清,这世上情仇,哪里是用喜欢说得尽的?他以知音待我,我以知音待他,而非是你们看到的,简简单单喜欢二字。”

    “这世上,知我者,唯他而已。苏易清,你实在看轻我。”

    惊雷在脑海中轰炸乱劈,苏易清脑中昏昏沉沉一阵剧痛,无数云潮纷涌而至,密密麻麻扎入心胸。

    血液在身体中狂奔,心跳急如鼓锤。

    是谁,云台吹响碧玉箫,一笑月朗风清?

    那双眼睛破开层层迷雾,眼底温柔如江南深春桃花,笑意冰寒如冻,轻声道:“阿清,我明白,喜欢,从来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迷雾中的自己,垂下眼眸,接道:“世间万种珍重,情字最轻。”

    冷汗浆出,他僵着身子,几乎站立不稳。

    梦中时而出现的那双眼睛,究竟是谁的?

    女子轻柔的声音将他的魂唤了回来,“苏公子,您就是用这柄刀,领兵入楚家,以至三百余人,无一生还?”

    苏易清脑中轰隆炸响,手猛地攥紧,骨节铮然有声。

    模模糊糊中,听得那姑娘说,“公子放心,我只是想看一看,那柄能打败了楚家的刀……”

    强自压下如雷心跳,忍住乱麻般的思绪,他浑浑噩噩把刀递了过去。

    光寒如冰的刀身,娴静,玲珑。

    女子柔白的手指从刀刃上轻拂而过,说,“果然好刀。”

    下一刻,血光暴起。

    薄亮刀光滑入脖颈,被冲天血迹染成胭脂色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女子软软瘫倒在地,手中的带血弯刀也啪地一声,在地上开出了义无反顾的色彩。

    囚车中的老者目眦欲裂,却仰天长笑,状若疯癫,“恨不生在江南楚,恨不能同死啊!”言罢,一头撞上囚车柱子,没了声息。

    大雪扑扑落了满地,地上的血迹一层一层被覆盖起来。

    苏易清浑身冰凉地看着差人收拾局面。

    在死了三百余人的江南,再死上两个不知姓名的小人物,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了。

    他遥遥望向碧月河畔——江南楚家,通敌叛上,以至覆灭。

    可……就连商铺中的女郎也如此清心自持,高傲决绝,就连垂垂老矣的掌柜都轻命重义,敢以身殉道。楚家,当真是通敌作乱,自降身份,勾结外贼?

    怀疑的种子在心底一旦种了根,就开始发芽生花,再也拔不了根 。

    当最后一片血迹被白雪覆盖,他漆黑眸子倏地睁开,一把抓过缰绳,驾着士兵的马,迎着漫天风雪疾驰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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