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梦 - 分卷阅读6
站在天家花园中,渭水粼粼,草叶焕然,就连人的眉目间,也自带了与生俱来的煌煌贵气。
什么是纵意?如书中所说,御剑来去天地间,是逍遥纵意。可出生便一袭金华,举手就天下震动,看得见人间百色,红尘烂漫,也领会得到烈马美酒,逍遥如风。站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,高昂头颅,去看凡间万象,评说万载风云——这才是世族的辉煌了。
楚云歌心头热血一涌,扬手朝天挥去,但见金粉日光在他手臂上,镀下一片华彩。水波泛着刺目光泽,将他眼睛刺得一眯,“既来这人间一遭,何不投身那片堂皇中,去好好热闹热闹?”
那青年微垂着头,忽地一笑。他这一笑,如冰乍裂,却让楚云歌叹了一口气。
如雾在山,如水在云,飘渺不知所踪,更无法探手而得。
他们之间,气氛更朦胧地疏远了些。
“热闹么?”蓝衫青年忽地抽刀而出,金光打在他的刀刃上,无数金珠玉屑在弹跳似的,他用手指按了按刀身,悠悠道:“我只知道,贪一分这样的富贵与热闹,总会死得更早些。”
话音刚落,雪亮如虹的银光从刀身突起,击碎一地春色,凛冽地,从天而降。
刀光与桌上酒壶砰然相撞,酒液飞冲三尺,如琼珠碎裂,淋漓一地,将草叶都染得光洁明亮。
光亮转瞬而逝,那人收刀转身走了三步,想起什么般,头也不回地说:“对了,你最好去酒会上看一看。这时候,才是真正的热闹呢……”话音在草木间越来越低,带了点倦意似的,落在风中,倏忽不见。
楚云歌摇了摇头,清清静静站在风里,素色春衫上,半点酒液也未曾沾染。
“这次的人情,倒欠得有些大了。”他柔声自语,拂袖往宴席边走去。
背后,吞碧吐绿的青青春草,奇异般地黄了一地。
这时候的酒席上,的确是不一样的热闹。
黄门郎一盏茶前来报了信,说皇上思念先帝,忧虑过重,不能来了。
听了这话的秦顾随手抛了抛空空酒杯,对身边一位兄弟附耳笑道:“陛下摆好了棋局,我们这些做棋子的,也该给他看一场热闹了。”
说罢,长身而起,抽出佩剑,朗声道:“早闻江南楚家颇有侠风,小弟不才,敢向世兄请教?”
端坐一旁的楚云平神色平静,理了理衣袖。动作间,两条浅色衣带轻轻拂动,像千层暮云下,搅动一湘秋水的竹篙。
“天子脚下,何必轻舞刀枪?”他微微抬了抬眉,阳光顺着他光滑额头淌下来,越发显得面如秋水,淡而无波。“半月前,秦家侧支于琼州固疾山,偶遇我楚家游历弟子,两相过招,累及山脚民屋坍塌,火光冲天,倒是我楚家罪过。”
另外半句没明说的话,就是秦家于琼州斩杀楚家某位不见经传的弟子,而后放了一把火,毁尸灭迹。
秦顾手一僵,冷笑一声,额角青筋却跳个不停。
各大世家中,类似于旁支弟子与旁支弟子的摩擦时有发生,不过往往顾及诸家颜面,不会放到台面上一一计较。可这种公然杀人毁尸的事情,却也是第一次遇见。若是往常,必然是寻了个由头给楚家见礼赔不是,这事儿才能过去。
可秦家静悄悄地遗忘了,而楚家下任家主,在酒会上不轻不重地提了这么一下。
秦顾的手心出了一层的冷汗:他将要说的话、要做的事,将会以一种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势态,席卷整个四姓么?
他自小行走在天下最辉煌的地方,也掣马行过莽莽荒原,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手的滋味。可如今渭水酒宴,牵一发而动全身,宫门深静,暗流涌动,他第一次开始觉得,行路难。
若他后退一步,此后四姓,当还以从前温雅从容姿态,伫立在天下四个角落。而他不退……
可他半步不能后退——他手中长剑,第一次不是承载自己的意气,而是整个家族的意志。
剑,重如千钧。
他猛地后退数步,仰起头,往北面看去,隔着无尽天地,似乎能看见无数黑马,踏雪而来。
眼睛一闭,沉声道:“我秦氏一族,盼归马蒙山,久矣。”
百年前的前朝天子,收天下马于南原,销天下兵于明堂。
此后日日夜夜,秦氏一族,背负无数荣华富贵,梦里有千军万马踏浪归来,而魂,不得归去。
百年以来,终于等到了这么一次机会,天子放秦氏于蒙山,散天下牧于蒙山!
从此,天地逍遥,一整个北疆的自傲。
四姓永结同盟的约定,与密室里的天子一诺,孰轻孰重?
说完这话,他像是被抽干浑身力气般,手中长剑直刺入地。
“咯”的一声。
却又听见“铮”的一声。
是雁羽飞过千山寒潭,荻花落尽深秋簑草。
楚云平打量了一眼手中酒杯,刚被敲击那么一下,似乎还在颤动。
萧索而沉郁的声音,随他起身的动作落在席间,“你是秦国公的长孙,那么,你说的话,必然也是秦国公的话了。”说罢,直身,站起。一身长衫柔柔地飘动,抖落了一身寂寞似的,迷了胡姬十四岁的眼睛。“百年前,四姓皆起于草野,而如今,这就是秦家背弃盟约的原因么?”
他淡淡笑着,环顾周围,徐徐抽出腰侧的剑,白皙手腕几乎透明,像雾,浮在金色阳光下,
笔直的竹剑,有深色斑纹,一点一点,像湘妃泪。
场中所有人屏气静声。
哪怕他笑容浅浅,哪怕他谈笑无锋,哪怕他手中,仅有三尺竹剑,仍让所有人都滞住了呼吸。
烈酒美人中,唯他薄素长袍,如万般浓丽飞扬中,忽见青山肩头,烟雨古寺。
而古旧中,自有一分凝固时光的浩荡。
场内寂静,只有楚云平微微叹息的声音,他的手指从剑上拂过,叹息淡如无物,可眼中,空亦有情。
四姓中,唯一能称得上清贵的,只有江南楚家。
前朝五相六辅,出自江南楚,是以有那么一句话,江南楚,楚江南,半门公卿半门侠。
煊赫时,可登极天下;亦可挥袖归去,避世不出。
而现在,是要以这种姿态,开始终结了么?
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将会成为青史中书的故事。
所有人都在等寂静中那根落下的针。
忽地,笑声朗朗而来,如月华洒照。楚云歌振袖拂衣,穿堂踱步,意态潇洒闲适。
胡姬的心荡了一荡,只觉得,场上那么多惨绿少年,唯有这两人,是不同的。
那么多锦衣王孙中,这两人,让人明白了江南二字,也带来了一片清冽光影。
故老江南,一分薄雪,两分山色,三分波光,最好。
楚云歌闲庭信步,眼底清光烂漫,行至楚云平身侧,随意拿过竹剑,在空中悠悠舞出一个剑花。
衣袍无风自动,他持竹剑临水而立,翩翩然,俊秀已极,风流已极。
“比剑?区区小事,不敢劳烦大哥。”
第7章 第 7 章
金黄色的酒液在镶金嵌玉的杯中摇晃着,光芒很有些耀眼。端酒的胡姬恭恭敬敬跪下,把头埋得极低。圆润的鼻尖几乎与草挨在一起,略有些刺痛。
周围那么安静,究竟,什么时候能够抬头?她不安地想着,春日正午的太阳,烫在背上,几乎烧起来。
汗水顺着额头快要滴落到眼中,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。
这么一眨眼的功夫,身边,一片衣袂荡裂之声。
如无边海浪,瞬间席卷整个酒宴,让人避无可避。
剑鸣戈响,潮卷潮来,一个是长河洗剑,水云平;一个是飞鸿断叫,铁蹄疾。
楚云平站在并不太温和的日头下,轻声一笑,忽地,飞身而起。
那是一柄算不上凶器的剑。被摩挲了无数遍的竹子,长而窄,细而挺,哪怕褪去碧色,也陈旧出一番韵致来。如同三四十许一张并不青春的女子面容,站立在烟雨粉墙下,独有一种韶华过后的风韵。
湘妃竹剑,居然也迸发出一道柔顺清逸的剑光。
那道剑光泼天而来,清雅得,像无数个晨昏里飘摇的白雾。
秦顾终于看清了楚家久以闻名的,带着点点泪痕的剑。在剑光扑卷而来之际,他大喝一声,气劲鼓舞长剑横剔,寒光陡峭兵锋直扫,竟抖得那白雾淡了一淡。
楚云歌见状,脚下生风,长袖一舞,飞云卷雾般跃至他身后,轻得如同一片飞羽。
实在是好俊雅从容的姿态。
竹剑一抖,与铁刃相错而开。楚云歌眨了眨眼,刚刚飞至空中的一刻,他分明看见长长的柱子后面,隐隐透着一点刀的寒光。
于是嘴角挑了一挑,手腕一翻,令人骨冷的兵器摩擦声刺进耳朵,让围观者心中一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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